听见“那个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就意识到沉姜所指的该是前代鬼王毕亥。
不过问题在于,他从前只是知道如今这位藏身寂幽海某处、从不露面的鬼帝沉姜是个篡位者,可现在听他问的这句话……难不成毕亥没死透么!?
他觉得自己做这些事,是为了叫毕亥的残魂逃出寂幽海?
也是直到此时,殷无念才明白沉姜究竟拥有怎样的力量。从前觉得那些自仙界来到灵界的天仙、魔神,一样会受到灵界规则制约而实力大减,与灵界土生土长的修士、与像他这样自凡界飞升而来的修士相比强不到哪里去。
可而今,沉姜竟能生生将自己的心魔压制住!
无论是不是借助神魂禁制的力量,此种神通都叫他感到心惊。
于是殷无念抬眼去看那尊魔神,索性开口道“原来帝尊早就知道了?那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吧。”
沉姜冷笑起来“你也算鬼族中人。在我面前,死还是不死可由不得你。殷无念,他在哪儿!?”
我他妈怎么知道?
可他清楚如今不论自己怎么说,下场都不会好。要说不知道,沉姜会把自己的神魂逮回去慢慢地炼,直到相信自己并不知情。要是说知道……唔,他还是会把自己的神魂捉回去,慢慢地炼。
他这么沉默片刻的功夫,冥服翳忽然开口道“帝尊,是这叛逆还有同党么?请帝尊示下,臣下这就带人在寂幽海慢慢地找,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人找出来!”
沉姜冷哼一声“闭嘴。这里没你的事!”
稍隔一会儿,又道“退下!”
咦?这些话倒不像沉姜平时的作风了。这位鬼帝平日在幽冥殿中时说话惜字如金,可眼下却显得有点儿焦躁不安。且在追问毕亥下落时,只以“他”来指代,显然是怕旁人也了解此事。
这些年,殷无念之所以也对此事守口如瓶,是因为不想叫沉姜知道自己知晓他的来历身份。可如今到了这份儿上……
他心中刚生出拉远处那些鬼修下水的念头,沉姜便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沉声道“殷无念,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想一想炼魂之苦——只要你敢吐出半个字,我保证把你活活炼上三千年!”
冥服翳和几个鬼修听了这话脸色大变,终于明白自己这些人似乎参与到了一桩了不得的事情当中——且是那种只要再多听上几句,就有可能被这位帝尊灭口的大事!
见势不妙,这几人立即从善如流,转身就要走。但殷无念也忽然意识到另一点——
沉姜竟然会威胁自己!?
真正的强者不会做这种事,除非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没有十足的把握。殷无念瞬间明白沉姜焦躁不安的缘由何在了——他是不是眼下还没法儿完全制住自己的神魂?否则像自己平时对待尸孙佼、阴符离那样,随手一挥便将他们收入指骨之内,哪还用得着用言语来威胁?
他此时的心魔被沉姜压制,脑袋更加清醒,又意识到,要真想问自己毕亥的下落,之前为什么不出手?而偏要选在自己心魔降临、神志昏聩的时候发难?
殷无念不清楚沉姜眼下究竟处于何种状况、又是因何才两百年无法离开他的藏身处,可他明白赌一回的时候到了——赌他并不能将自己完全掌控,而只能趁自己衰弱时暂时压制!
于是他立即开口道“好吧。但不忙着叫他们走,得叫他们做个见证。要我说出那人的下落,你得保证绝不会炼我的魂——往后我也不再做什么幽冥师,而只选个洞府清修。我这要求不过分吧?”
沉姜没有半分犹疑,只道“好。你说!”
殷无念完全安了心——能接受讨价还价的鬼帝,也绝不会是能将自己完全掌控的鬼帝。
于是他当即分出神念,试着去触碰意念当中被沉姜压制的心魔。
心魔虽有人形,但并非实体,而是修行途中所生种种魔念的集合,由修士内心而生。一旦养成降临,先像之前那样侵蚀神志,再叫神志不清的修士灵力狂乱、自毁其身。能不能在于这东西的对抗之中获得胜利,关键在于修士能不能守住一线灵台清明。
可得益于沉姜出手,而今殷无念的心魔被牢牢压制,给了他炼化的可能性。
修士修至元婴境界时便可分出化身,他便以自己的一个化身慢慢触碰那半空中的心魔,再强定心神一点一点地与之融合,强占这由魔念化成的另一个自己的神念身躯。
沉姜见他沉默不语,大怒开口“殷无念,说话!”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殷无念的化身几乎与心魔完全融为一体。而此时他的另一个神识、那个原本的自己,却几乎成了个没有意志的神魂躯壳。
这一步成了。下一步,便是毁去原本的那个神魂,叫天地之间只存在一个殷无念。
他此时受制于人,无法自戕,但他可以叫沉姜代劳。
于是占据了心魔之躯的殷无念,以一线意识操控原本的那个自己开口“不急,再等一等。”
沉姜更怒“等什么!?”
殷无念向远处看去,终于瞧见数百道流光往此处直射而来——
带头的就是此前那位飞宵真君。
飞宵这位在寂幽海周边苦修百年而始终未入鬼族的修士,最大的心愿便是有朝一日能走进幽冥殿、为鬼帝效力、得传可以飞升仙界的正宗功法。
所以在林中听到殷无念对他说“本法王今夜奉帝尊旨意、追杀鬼族叛逆”时,知道机会来了。他兴高采烈地配合幽冥师掩去了他的行踪,又奉这位法王法旨,马不停蹄地连访十几座洞府,拉来了数十位散修。纵使其中一些人平时还有仇怨,可师曾明确对他说,“至少要聚拢百名散修由你统帅”,又说“事成之后皆有封赏”——在这样的天降福缘面前,谁还会不识大体地去计较平时的龃龉呢。
于是这数十位散修再去各自动员交好的同道,最后由数百道剑光汇成一片光幕,浩浩荡荡地直向往生崖去、供幽冥师驱策。
飞宵远远就看见殷无念立在半空之中,而他面前还有数位鬼修伏地,似是在听他发落。这叫他心里一凉——难不成自己来得晚了,法王已将事情办妥了么!?
可很快就有眼尖的修士看到禁制之上凝出来的那尊巨大魔神形象——他们没见过鬼帝,但随着越来越近,已能感受到那东西所发散出来的可怖气息,便知是那位寂幽海的至尊了。
飞宵一催剑光、一马当先地直奔殷无念而去,口中高喝“法王,小道前来缴令!”
他身后那些散修原本不知飞宵说的是不是真的,此时见到那魔神人形,心才落了地,唯恐自己不被鬼帝和幽冥师瞧见,纷纷高喝、报出自己的名号。一时间声震九霄,就连数十里地之外都能听着。
便是在此时,所有人都听到殷无念忽然开口高喝“来得好!如今的鬼帝已经不是从前的毕亥了,现在幽冥殿中那个就是个篡位的叛逆——杀上幽冥殿,本法王封你们全做鬼帝!”
许多鬼修大吵大嚷,还在兴头上。听了他这话下意识高声地附和“好!杀!杀上幽——”
天地之间忽然变得一片鸦雀无声,只余下数百散修和冥服翳几人面面相觑,下一刻才意识到殷无念刚才说了什么,呆立当场。
可殷无念口中还是不停“冥服翳,你们没发现不对劲吗?!两百多年前的时候——”
“杀了他!”沉姜那魔神人形忽然暴喝,“冥服翳,即刻封你为寂幽海大护法!”
冥服翳就是再蠢,此时也已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打殷无念开口说出那几句话开始,他就只剩一线生机了——杀殷无念,再祈祷这不知是真是假的帝尊能留自己一条活路!
他当即将戮魂幡一晃,嘶声大骂“殷无念你这狗贼,敢大逆不道诽谤帝尊!”
又急中生智,转身喝道“随我共诛殷无念,人人都有赏……赏、赏你们鬼族正宗功法!”
言罢全力催动戮魂幡、发出透骨阴风,直往动弹不得的殷无念身上轰去。
这边冥服翳动了手,那些散修却还一言不发,他身后几个鬼修此时也有了急智,立即飞去这些散修队伍外围,各自高声呼喝道“都不要走——一会儿诛杀了殷无念听帝尊封赏!”
此时冥服翳那阴风轰上殷无念的肉身,原本就只剩“躯壳”的神魂立时被轰散,殷无念的身体直直坠下。飞宵见此情景,又瞧见禁制之上那鬼帝暴怒的模样,把身子往后一缩混入人群就想溜。
可此时却听不知哪个散修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大家伙儿还在等什么!?等被灭口吗!?杀了他们快跑哇!”
飞宵听这声音有点耳熟,连忙往发声的方向看,却只见一个八字眉吊梢眼的面孔在人群中一晃而过。他刚想说大家不要轻举妄动,却又不知从哪儿射出一柄青蒙蒙的长钉,直奔外围一个鬼修而去。
那鬼修原本就同冥服翳一样吓得要死,只想将这些散修稳住以求活命。他们平时并不将这些散修放在眼中,可如今这么声势浩大的一片,早就叫自己的精神绷成了一根弦。一见人群中发出一件法宝,立即全力出手——
剑光剑气阴风火刀登时像暴雨一般发射出来,数百散修四处逃散,一时间只见天上地下全是流光,就连沉姜的连连暴喝声也无人听见了。
那魔神塑像见此情景,登时化入寂幽海禁制之内。这禁制平时像个气泡一般,能清晰瞧见外层的海水。可此时忽然变得仿似钢铁,其上电光缭绕。一些散修早就有逃离寂幽海之意,但平时只怕强破禁制便会被发觉、被鬼族修士追拿。此时见一片大乱,便往禁制之外冲。可刚碰着那片电光,无论修为是何种境界都立时炸成一团血光,就连神魂都被炸散了。
冥服翳又听着耳畔有鬼帝传音“把殷无念的肉身找到!毁了!”
冥服翳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刚才禁制那变化他二百年来只见过两次。一次是眼下,另一个就是二百多年前……二百多年前?殷无念刚才说……呸!
他赶紧定住心神,不叫自己再想——像现在这样的禁制,便是一个只进不出,完完全全将寂幽海同外界隔离开来,任谁想要强行突破,都必然身死道消。帝尊眼下这样做,该也是怕殷无念还有什么别的法子活命……这位幽冥师实在太可恨、也实在太可怕了!
然而此刻这里已经乱成一团,他刚才眼见着殷无念的肉身坠落林间,再想追过去,却被几个不知死活的散修缠上。花了好大力气清理了好几个,再落到地上时……却发现本该在那儿的殷无念的肉身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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