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们还是来晚了一步,火焰席卷了颜女士的公寓,连那只柴犬也没放过。
消防队扑完火他们才得以进入,屋子里大部分家具被焚毁殆尽,只有玻璃和金属制品还能看见一丝原样,颜女士的尸身和那具焦尸一样,呈双臂缚背,侧躺在地的姿势,柴犬则是被铁丝活活勒死,吊在窗台上。
但与河边不同的是,颜女士的焚烧程度较低,表皮展现血红色,碳状物很少。
应该是焚烧时间不够。
几个不堪重用的新人吐的吐晕的晕,之前和颜女士接触过的周斌更是泣不成声,泪花把警服濡湿了一片。
方希成只能亲自上阵和痕检一起将尸体搬运回支队。
和那群忙得昏天黑地的警察不一样,顾行踱着步,插着兜,在颜女士被烧成黑碳一样的家中转了一圈,一个人喃喃自语,“一室一厅,大概七十平,阳台有花盆,独居。”又打开痕检收好的证物袋,看到里面被勒得翻白眼的柴犬,“狗的骨骼并没有恶意损毁,是因为凶手觉得狗不是人,还是觉得狗没有被‘损毁’的价值……”
方希成过来提醒他,指了指尸体脖颈的勒线,“这大概是熟铝,柔韧度良好,打结的地方在正面,说明凶手有可能是以正对它的姿势将它勒死的。”
“所以说。”顾行拿手比划,假装自己握着绳子两端,面对面绕到方希成的脖子后,身体不自觉和他贴近了一些,“凶手使用这个动作时,狗全程观摩,没有反抗。”
两人也许是过于入戏,挨得极近,彼此注视,几乎连鼻尖都在轻轻厮磨。
这一刻,甭管是在墙角呕吐的实习生,还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周斌,都不约而同停了下来,呆呆地瞅着这俩还原现场。
只有前辈们端着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
“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性。”方希成抵住他的胸膛,将他推远了一些,“比如‘凶手在背后勒死以后故意将绳结绕到前面’的情况,也不是没可能。”
“带回去检查一下,如果勒痕有多道,就说明凶手换过方向,”顾行抽出一根烟掐在两指中间,像转硬币一样在五指指尖打了个旋,最后平稳地落入掌心,“如果勒痕只有一道,就说明这是熟人作案,我个人偏向后者。”
他的指节又粗又糙,几乎每根手指都长着老茧,任谁想来这都是一只“握枪”、“揍人”的手,而不是一只轻巧灵敏的手。
周斌目瞪口呆,不只是为这一句“熟人作案”,更是被他转烟的姿势闪瞎了钛合金狗眼。
而后顾行转过身,三下五除二走到他身旁,相当自然地揽过他的肩,在肩头的位置不偏不倚地捏了一下,“不是我们没赶上,而是这个人一开始就是凶手的目标。”
话音未落,周斌还没褪红的鼻尖忽然又酸了一下。
“你就那么确定是熟人作案?”方希成合上证物袋,漂亮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颜女士报警回家大概是八点半,现在九点半,算上消防队灭火,凶手必须在第一时间锁定颜女士的住址,还得从河堤瞬间转移,他又不是哆啦a梦,哪来的任意门。”顾行咧嘴一笑,露出一颗不太尖锐的虎牙。
这让他坏得平易近人了一些。
“我知道了。”方希成转了个身,求证似的面向蹲在地上检验尸身的法医,“小赵,死亡时间出来了吗?”
赵平川推了推足有瓶底那么厚的眼镜,语速不紧不慢,“火烧造成的误差严重,眼球有损毁,眼球化学法应该用不了,最好是能带回支队解剖,做进一步实验。”
听到解剖那俩字,在场的警察不是摇头叹气就是哭笑不得,仿佛是毒蛇猛兽爬进了老窝,气气不得,打打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在头上跳舞。
周斌一脸懵逼,“大家这是怎么了?”
方希成正想解释,顾行却扬起一抹嚣张的笑,“别怕啊,先把尸体带回去,家属同意那边就交给师父……”话到一半,他的声音宛如被人掐住脖子猛地一停,瞳孔放大,顿时惊惧交加到难以发声的地步。
方希成赶紧大声一喝,“顾行!”
顾行瞳孔缩小,眼眶扩大,蓦地回过神来,“抱歉,我不是故意……”
他的模样和方才办案的样子天差地别,前面有多意气风发,后面就有多谨慎卑微,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但其余人既没有惊讶也没有责怪,反倒带着一丝关切和怜悯。
周斌不太明白。
·
之后顾行带着人马不停蹄回到支队,行色匆忙,见人撞人遇鬼踏鬼,连刘局他老人家过来了都不放在眼里,充分表达着“老子很忙,给老子滚”的信息,气得刘局聊胜于无的地中海又掉了几根秀发,他端着陈俊安给做的笔录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吼,“我让你种田!我让你养猪!我让你修房子!”
而后狠狠地把文件本砸向了他的后脑勺。
这回顾行破天荒没有躲,文件本穿过会议室的门稳稳当当摔到他头上。
蓝色塑料壳掉落在地,发出“啪嗒”的一声。
刘局似乎还不解气,将他拽下讲桌,“你不是要辞职吗!辞!现在就辞!以后宁州市发生的任何案件都与你顾行再无干系!”
顾行的眼睛掩在发丝下,看不清表情,整个会议室的人大气不敢喘一个,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刘局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当年进来的时候怎么保证的!这几年我看你有才,无论你办事多么不计后果,我都替你收拾残局!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回家种田?!我让你回家种田!明天我就上报任免机关让你回家种田!”
刘局噼里啪啦喷了一通,或许是说累了,喘着粗气抹了一把潮汗。
原本让他发完脾气就好了。
“说完了吗。”忽然一句异常冰冷的低声响起,刹那又将刚缓和的气氛绷紧了一度,顾行抬起一双凶得可以剜死人的眸子,一字一顿地道,“今晚出现的两名受害者,你耽误的是他们逝去的生命,也是破案的黄金四十八小时。”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替他捏了把汗。
刘局险些当场吐血,“顾行!我看你小子是无法无天了!连上级都……”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顾行一吼“小陈!上去汇报!”
陈俊安本来藏在方希成身后瑟瑟发抖,陡然之间被点名,条件反射地挺胸收腹,站得贼标准,“是!”
刘局“……”
然后他老人家无可奈何看这群人疾言厉色地分析案情,在顾行的带领下一步一步靠近真相,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丢下一句“你小子给我等着”,就摔门而出。
顾行懒得理他,继续手底下的工作,他简单写下时间地点,发现如果这名犯人没有任意门,根本无法在这么短时间内杀两个人。
陈俊安的汇报还在源源不断地传过来,“由于大渡桥下光线极暗,监控又年老失修,除了拍下颜女士打开灯光的那一幕,其他都不清晰,然后颜女士的住所在一个老式居民楼,那附近没有发现监控摄像头。”
顾行打开地图,“颜女士的关系网呢?”
陈俊安“经公寓楼的房东叙述,她有一个前夫和一个儿子,前夫在离婚以后时不时过来向她要钱,儿子则是节假日期间送点礼品,但奇怪的是颜女士对他前夫的态度特别好,对她儿子却很不耐烦,经常骂他儿子是天养的贱货。”
顾行皱了皱眉。
这什么人间魔幻。
陈俊安“哦,对,她那条柴犬还是她儿子送的。”
顾行默默在地图上大渡桥的位置拉出一个箭头,写下“狗儿子”三个大字。
随后觉得不妥,在中间加了个“和”字。
接下来是痕检报告,周斌上台汇报,“我们在大渡桥下找到的几组脚印,分别为四十三码和三十七码,三十七码那组为颜女士的足迹,根据鞋印的凹陷程度和尺码大小来看,另外一人应该一米八出头,而根据无名焦尸的骨骼推测,死者的身高在一米七左右,为二十岁出头的男性。再就是颜女士家中物体损害严重,比颜女士尸身的燃烧时间至少要长半个小时。”
“那么说明凶手极有可能知道颜女士的散步路径,趁她出门烧掉房子,等她来到大渡桥下,再抢先一步回到公寓楼,埋伏将她杀死……”顾行姑且将听到的总在一起,越说越觉得离谱,“单凭大渡桥到公寓楼的距离就有三十公里,这凶手是超级赛亚人么,能瞬间横跨街区?不对,时间上来不及。”
这时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赵平川拿着血检报告单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顾队!根据、根据颜女士血液中高浓度的碳氧血红蛋白来看,直接死因是烧死!但大渡桥下的焦尸无鹅爪状改变,无睫毛症候,说明是死后被焚!”
顾行闻言豁然开朗,立刻在两个地点中间打了一把叉。
这一开始就是两起不同的案件,有两个不同的凶手,只是后一个凶手不知道从哪里了解了前一个凶手的犯案特征,从而故意模仿。
将颜女士的身体绑成那副鬼样子。
警方不可能泄露案件进展,那么就只有颜女士本人……
“颜女士的关系网除了她的前夫和儿子以外,还有别人吗?”顾行又问。
陈俊安一页一页地将笔记本翻面,摇了摇头,“房东说她除了在家练瑜伽就是遛狗散步,几乎没有人员来往。”
顾行摸了摸下巴,“这就奇怪了。”
“怎么奇怪?”
“她不工作,哪来的收入给她前夫?”
陈俊安照着本子念,“哦,因为她儿子会定期给她生活费。”
“我说大哥,”顾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能不能一次性把信息说完啊。”
陈俊安秒怂,“我我我还问了她前夫和儿子的外貌特征!”
“讲!”
“她前夫又矮又小还酗酒,除了要钱几乎不来看她,她儿子英俊潇洒大高个,逢年过节准来拜访。”
顾行半晌没吱声,宛如在细细咀嚼他的话,末了才扭向一旁,煞有介事地道“阿成,今天是什么日子?”
方希成一脸茫然,仿佛在说“这个节骨眼你问我干什么”、“你问这个干什么”。
顾行一言不发盯着他,好像在等他说话。
方希成索性去翻赵平川递过来的血检报告。
就在气氛僵持得恍若身处冰窖时,陈俊安默默地举手,“那……那个……我拆到一半的粽子还在办公桌上放着呢……”
话音落下,顾行抚着下颔勾唇一笑,“原来是端午。”
他拿起油性记号笔登上讲台,在白板上写下“一二三”点,掷地有声地下发任务,“现在外勤组去各公安局走访调查失踪者报案,按死者的年龄和身高筛选!”
“技术队把大渡桥的监控录像拿到物证鉴定中心做精密化处理!”
“最后!联系颜女士的两名家属,女警去说服他们同意解剖,另外势必留下那个儿子!如果顺利,那个儿子就是犯罪嫌疑人,让他吐出东西来!”
然而在熬了一宿之后,顾行万万没想到,他心心念念的犯罪嫌疑人,竟是他另一种意义上“心心念念”的人。
尘封的记忆,那长身鹤立的少年沐浴在灯火阑珊下,一眼望去,竟是那么的孤寂悲凉。
他说,“顾行,我们分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