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在一瞬之间安静下来,许久没有人说话。
叶谦是没料到叶连翘会拦住卫策,在他看来,自家闺女与这卫家小子应当没什么来往才对;万氏心中隐隐地有点高兴,眼睛也弯了起来,至于叶冬葵和小丁香,脑子里则不约而同地冒出来一个想法。
又要吵架了……
果然,卫策的脸绷了起来,方才同叶谦说话时唇边残留的一抹笑容消失殆尽,皱眉道:“你干什么?”
“废话,你说呢?”
叶连翘横他一眼:“我爹大老远的从月霞村专程跑来给你看伤,你就这个态度?是给你治伤,又不是要你的命,你至于怕成这样?”
“……没那个必要。”
卫策将眉头拧得愈发紧了:“我的情形,没人比我自己更清楚,办案不力受惩罚实是等闲,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皮外伤……”
他转向叶谦:“叶叔,我娘大惊小怪,其实我真的没事,辛苦您今日走这一遭,对不住了。”
叶谦摆了摆手,待要说两句话打圆场,这边厢,叶连翘却是嗤笑一声。
“没事儿是吧?没事儿你走两步给我们看看呗!”
虽然万氏没有明说,但谁还能不知道他伤在何处?就算他再硬气,莫非还能健步如飞一点不受影响?
她还真就不信了!
“你……”
卫策一时语塞,懒得和她掰扯,干脆扭头又想走。
“你不敢啊?我就知道你不敢!”
叶连翘下巴一抬,跨出一步再度将他挡住:“我真闹不明白,但凡是个人,一辈子便难免会受伤生病,瞧郎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怎么到了你这里,就成了见不得人的事?你以为你拖着不治伤,我们就不知道你伤在何处了?嘁,我们又不蠢,县太爷一方面要责罚你们这些捕快,另一方面,又得指望着你们尽快捉拿凶手,那板子可不就只能往肉多的地方招呼?”
“连翘!”
叶冬葵吓了一大跳,忙赶过来拉她:“别瞎说!”
一个姑娘家,哪能什么话都往外吐?她虽未明说,却也只差将“屁股”两个字直接嚷嚷出来了!
叶谦很是惊愕,万万料想不到,从前那个性子羞怯怯的大女儿,竟会变得如此“豪气”,不由得半张着嘴:“连翘你……”
万氏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没成想啊,小姑娘还挺厉害。厉害是好事呐,她这怪里怪气的儿子,家里没个厉害人,哪儿管得住!
卫策面色有些窘,死死盯着叶连翘的脸,磨牙道:“你不要耍横。”语气中隐约添了威胁之意。
“我就是最爱耍横了,你才知道?”
叶连翘压根儿不吃他这套,一撇嘴:“你去问问我哥,平日里我在他跟前是怎么横的,他拿我可有一丁点办法?甭以为我爱管你的事,若不是见卫大娘为了你都愁成那样了,我理你才有鬼!反正我爹今天已经来了,我们就在这儿跟你耗,最多就是熬到宵禁之后回不了家,有什么了不起。”
她脸上摆出一副“你别以为我是在跟你开玩笑”的正经模样,说出来的话,到底是起了效果。
“是哩,策儿,人叶郎中专为你来的,若是耽搁太久,怕是出不了城啊……”
万氏也赶过来帮腔。
卫策沉吟片刻,朝叶连翘面上一瞟。
小姑娘一脸得意洋洋,将眼珠儿瞪得溜圆,目光一瞬不瞬,趾高气扬地盯着他瞧。
明明是很讨打的神情,他却看得心下一软,暗暗叹一声,转头看向叶谦。
“那就……麻烦您。”
叶谦微微一笑,将随身带来的医药箱提起:“莫说那客套话,走吧,咱找个僻静处。”随着他去了隔壁房间。
万氏如释重负,心中被感激塞得满满当当,一把攫住叶连翘的手:“好孩子,真是多亏你了,在屋里坐一会儿,大娘这就去给你做好吃的,啊?”
话音未落,人已是腾腾地扑进灶房里去。
“哼,吃硬不吃软。”
叶连翘冲着卫策和叶谦离开的方向撇了撇嘴,将小丁香拽过来,笑嘻嘻捏住她的脸颊。
……
晚上这一顿饭,万氏是打定主意要好好儿款待叶谦的,使出浑身解数,连平日里不舍得吃的食材也拿出来用,大盘子小碗摆了一桌,莫说吃,光是闻闻香味,都叫人食指大动。
小丁香嘴馋,攀在桌边眼巴巴地死盯着桌上的葱烧鱼猛瞧,使劲吸吸鼻子,咕咚咕咚,直往下吞口水。
叶连翘和叶冬葵坐得离桌子稍远些,终究年龄大上几岁,表面上很矜持,心中却同样十分感叹。
万氏这手艺,真是没的说啊……平时她觉得叶冬葵做的饭就已经很不错了,然而与这一桌精致菜肴相比,一下子就逊色了……
“来,先垫垫肚子。”
万氏笑眯眯地从灶房里端了一簸箕麦饼来,给他们仨一人手里发了一个:“等叶郎中忙完了,咱们就好开饭,丁香肯定饿坏了吧?”
小丁香忙不迭地将麦饼接了去,啊呜就是一大口,含含糊糊地道:“卫大娘,你做的饭真好吃……”
“喜欢就常来,之前我不是同你们说过了?”
万氏含笑摸摸她的头:“我知道你们中午都在松年堂吃,若是不嫌弃,倒是可以来同我做个伴。平日策儿晌午是不回来的,我一个人在家,也没有张罗吃食的心情,都是随便敷衍了事,你们要是肯来,那就最好不过了。不敢说能给你们吃什么好东西,但至少大娘保证,顿顿都给你们换花样!”
叶连翘听出她这话不是客气,是实实在在地想让她们姐俩来,可自个儿哪能成天跑到别人家混吃混喝?
正要出声婉拒,叶谦和卫策推门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瞧过了?”
万氏登时紧张起来,把手在围裙上蹭了又蹭:“叶郎中你快坐,我策儿的伤……可要紧?”
叶谦和善笑着冲她点点头,落了座,与在家时不同,这会子脸上是郎中特有的沉稳神色:“没大碍,已经瞧过,都是皮肉伤,没伤到筋骨。”
“哎呀,那就好,那就好。”万氏赶忙念了声佛。
“来时我带了医棒疮的药,是我自己做的,不是我夸口,应当能比外头买的强些。”
叶谦又接着道:“另外,还开了一副祛瘀止痛的内服药,买回来煎得浓些,早晚吃一次,应是很快就会恢复。”
“真是……让我说什么好,多谢您了。”
万氏连声道谢,顿了顿,却又叹息着摇了摇头。
“可……这次恢复了又如何?那贼人仍旧没影踪,三日便是一个限期,若还是逮不着他,策儿难免又要再受责罚。旧伤未愈,新伤又至,几时才是个头?”
她悲从中来,撩了围裙揩眼睛:“去做捕快,人人都赞是个好差事,说油水足……我是不图他能捞回来甚么油水,只盼着他平平安安的,老这么着……”
卫策坐下有些困难,便站在桌旁,看了万氏一眼:“娘你不要这样。”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
万氏赶紧抹了把脸,冲着叶连翘一笑:“瞧我……别笑话大娘啊。”
“不会。”叶连翘摇了摇头,身旁的叶冬葵却是皱了皱眉,抬头道:“那案子,仍旧没进展?”
“难。”勾了一下唇角,难得地露出无奈的神色,“我们自是可以挨家挨户地搜寻,但清南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找一个人,委实不是一件易事。倘若他打定了主意要藏起来,或是干脆早在犯案的当晚就出了城,我们就只能如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我担心……”
担心那人早已逃之夭夭,他们现下做的,全是无用功。
“就……连一点线索都没留下?”
叶冬葵忍不住出声问道。
不等卫策开口,叶谦先就摇了摇头:“冬葵,衙门里的事,原不该大大咧咧地说与寻常老百姓听,以免走漏了风声,你莫要打听。”
“我这不是替卫策哥着急吗?”
叶冬葵就跺了跺脚:“三天时间一晃而过,再没有发现,卫策哥便又要受罚,我……”
一句话触到万氏的伤心处,她赶忙垂下眼皮,将桌上的碗盘挪了挪:“都别光顾着说话,快吃吧,菜要凉了……”
孰料,那卫策沉思良久,忽地望向叶谦。
“今天听衙门里的师爷偶然提起,仵作验看过曾家五口人的尸身,说是在男主人的手指甲中发现一些细屑,时间太长,已不能一一分辩究竟是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两样药材:商陆和甘草。我们搜遍了曾家内外,没发现这两样物事,他家平日里做的买卖也与药材无关,那么就很有可能,是在和歹人对峙时,不经意间留下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本来这不是我该管的事,横竖,我只要听命便罢。不过……叶叔,我想请问您,这商陆和甘草,一般而言用来医甚么?”
“商陆和甘草啊……”
叶谦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都是祛湿解毒化痈肿的药材,十分常见。兴许那歹人那贼人有胃痛喉疾,或是生了热疮……但清南县城的医馆药铺何其多,你们若想从这上头入手,只怕……”
他说着,叶连翘也在一旁不住地思索,心中忽然一动,冷不丁开口道:“未必。”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