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郎中行医数年,于清南县城中,虽不是顶顶有名的那个,却也颇有些声望,一旦他下了诊断,旁人便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哪敢出言置喙?
头先儿他足足等了叶连翘半柱香的时间,心里已经非常不满,眼下,这黄毛丫头居然还敢驳他的话?
真是……火大!
“你懂个……”
他狠狠瞪了叶连翘一眼,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把即将喷薄而出的恶语咽下,悻悻然道:“你懂甚么?燎泡挑破,都粘黏在伤口上,那得多疼?你可不要满嘴胡说,我开始行医那阵儿,恐怕你还在你娘肚子里没出来呢!”
“您说的是。”
叶连翘弯起嘴角,柔柔顺顺冲他一笑:“您是县城里有名的郎中,医术和经验都没话说,对于火烫伤,您的处理方法自然十分妥当。不仅如此,您还考虑到姑娘家怕疼,真正是医者父母心。”
伸手不打笑脸人,被她捧了两句,谢郎中便是有气也发不出,“哼”一声,将脑袋别过一旁。
“我是这么想的。”
叶连翘丝毫不觉气馁,笑盈盈道:“这伤若是搁在一般人身上,医治时自然是最好不要触碰那些个燎泡,由着它慢慢吸收,至多三四日,便会自行消下去。但我看这曹姑娘……”
她回身看了曹纪灵一眼,顺便也朝曹师傅的方向瞟了瞟,不紧不慢道:“这曹姑娘瞧着是个活泼人,之前受伤便是因为与人没轻没重的疯玩,这会子都疼成那样了,仍然憋不住想笑……您说就她这活跳跳的性子,能管住自个儿吗?”
谢郎中略怔了怔,脸色就不似方才那般难看了,只是语气仍旧不耐烦,皱起眉嘟囔:“你接着说,卖什么关子?”
叶连翘便笑了:“曹姑娘现在受了伤,脸上满是大大小小的水泡,她爱笑爱说话,万一一个不小心,表情夸张了些,便很有可能会挤破水泡,造成感染,耽误医治不说,将来也许还会因此而留疤。与其这样,倒不如将水泡从边缘处刺开,挤出渗液,再妥当上药包扎。一来水泡的皮对伤口其实也是一层保护,二来,也能让人更安心,您说呢?”
谢郎中回头瞟她,仿佛有话要说,却到底没开腔。
叶连翘接着道:“您是位替病人着想的好郎中,我却只是个乡下丫头,论医术,我连您的一根小指头也赶不上。但无论如何,我到底是个女孩儿,比您更容易了解曹姑娘的性格——这恐怕也是我唯一占便宜的地方了。”
从头到尾,她始终这样言笑晏晏语气温和,那谢郎中被她哄得心里舒坦不少,沉思片刻大手一挥:“算你说得有理,既如此,就把那些个大的燎泡都挑破了吧!”
一边说,一边就取出银针,仔仔细细消了毒,蹬蹬蹬行至曹纪灵面前,立即就要动手。
他正经是位郎中,手法专业,这种情形下,叶连翘自然没有胡乱掺和的道理,于是便走到曹纪灵身侧蹲下,递了只手给她。
“可能会有点疼,我的手借给你捏——你可别太使劲啊!”
曹纪灵被她方才那番“大笑可能会挤破水泡”的说法给唬住了,嘴角都不敢咧一下,死死板着脸,唯独两颗眼珠儿骨碌碌地转,毫不客气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
谢郎中虽说脾气不大好,医术却十分扎实,只花一顿饭的工夫,便将曹纪灵脸上的大水泡处理妥当,用盐水清洗之后,敷上薄薄一层药膏,再干净利落地包扎起来,特意包得紧了些,将伤口稳稳压住。
整个过程中,曹纪灵一声都没吭,疼得冒汗却没法子挤眉弄眼,只能一个劲儿地咬牙,顺带将叶连翘的手捏得发红。
诊治已经结束,只要照料周全勤换药,半个月就能痊愈。那之后,颜色沉积的问题,便得靠叶连翘来解决了。
曹师傅打发儿子付了诊金,将谢郎中送出门,这边厢,因为刚受伤的人夜里容易发热,全家人便围在一处讨论,得留个人在曹纪灵身边照顾。
“要不我陪着吧。”
叶连翘笑着道:“横竖这会子我也出不得城了,怎么都要在您家里打扰一宿,方才有谢郎中在,我也没帮上什么忙,索性陪曹姑娘将就一晚得了。曹大伯你们明天还得上工,只有我是闲着的,你们要是放心,这事儿就交给我。”
曹师傅也是年纪大了精神不济,再想到除了他自己之外,也只有叶连翘还懂些医药,倘若夜里曹纪灵有什么不妥,有她在,总比其他人更要令人安心,便也没推拒,万般感慨道:“连翘丫头,今儿真是多亏你了。”
“您别忙着跟我道谢,我还得麻烦您照应我哥。”
叶连翘眯了眯眼:“他明天还要干体力活儿,得养足精神,请您……”
“这个哪要你多说?床铺已经张罗好了,指定让冬葵那小子睡个好觉!”
曹师傅赶忙答应,指挥家里人将曹纪灵送回房,又少不得多嘱咐了叶连翘两句,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歇息。
叶连翘将众人送出门,要了热水来替曹纪灵擦了擦手脸,便在桌边坐下,托着腮盯住她瞧。
曹纪灵被明令禁止说话,就只能盯着床头发呆。折腾一晚上,想来也实在是累了,没一会儿工夫,便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宿并没有出任何岔子,叶连翘守了大半夜,有点撑不住,伏在桌上打盹儿。不知过了多久,耳朵里蓦然听见细弱地说话声。
谢家只是个一进的小院儿,听上去,那声音应当正是从院子里传来的,悉悉索索断断续续,听得并不分明。
又过了一阵,房门便是吱呀一声响,有人轻手轻脚走进来,在她肩上推了推。
“叶姑娘,叶姑娘,醒醒,你额头上的药膏,得洗掉才行呐。”
叶连翘一个激灵醒过来,猛地一睁眼,才发现天已大亮。
床榻上,曹纪灵仍安稳睡着,身畔立了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看模样,应当是曹师傅的大儿媳。
眼睛冷不防遇见强光,很有点不适应,叶连翘忙不迭捂了捂眼,迷迷瞪瞪道:“大嫂,现下什么时辰了?”
“过了辰时了。”那妇人柔声答。
“这么晚?”
叶连翘忙跳起身:“我得赶紧把药膏洗掉,不过——”
她疑惑地回头看了那妇人一眼:“您怎么知道?”
妇人笑着摇摇头:“我去给你打水。”
“不用了,我自己去灶房就行。”
叶连翘哪肯让她伺候,揉着眼走过去拉开门,一抬头,便见院子当间儿站了个人。
明晃晃的太阳地里,那人浑身都好像镀了一层金,闪闪发着亮光,笑容温和清淡,沉声道:“叶姑娘。”
“……苏四公子?”叶连翘有些愕然,“这么早,您怎么……”
“听说老曹的闺女被灯油烫伤,我来瞧瞧能不能帮上忙。”
苏时焕微笑着将一盆深绿色的物事朝她晃了晃:“这罗帏花,是我一位岭南的朋友送的,能医烧烫伤,帮助伤口愈合,我便拿来给她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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