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三更合一】
太虚剑宗三千登仙阶上,数千的衍天宗弟子列阵于前。衍天宗擅占卜推算,门下弟子所持法器各不相同,面对剑宗上下却是一致的怒不可遏。
气氛一触即发。
两大宗门积怨已久,互有说法,为首的燕纵、明雩二人,谁先从闭关里醒来都会自觉杀上门去,门下弟子对彼此的争端流程可谓十分熟悉。事故剑宗弟子也纷纷运动灵气,上千把宝剑携着剑光具现在诸弟子手中。
明心被燕纵护到身后,在场所有人都手持武器,只有她双手空空,特别格格不入。
百米之隔,那是她多年未见的兄长;护在她身前的,是以一己之力为她逆改天命的燕纵,他们都不是她记忆里的模样。三百年悠悠时光,其实还是在这群天之骄子身上留下印刻,燕纵不复当年凌厉无畏,她哥哥明雩也变了。
他变得沉着冷清,周身上下弥漫的是上位者的气质,当年那个给她做风筝的,逗着她笑的,会在长街尽头抱拳说舍妹莽撞的少年早已被时间河流淹没。
只有她被留在原地,还是原来的模样。
她忽然有种奇异的被落下的孤独感,这样陌生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与世界格格不入,她突然不敢上前去相认。时间流逝,他们变了心态变了气质,但那是成长,他们终是他们自己,可她呢?
她好像什么都没变,但身体不是印象中的身体,记忆也不是原来的记忆,她还是她吗?
两股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凌冽的威压笼罩而下,半空中连飞鸟都不敢掠过,这是三百年来第一次两宗闹事头领同时出关。
以往的踢馆的时间里,要么是燕纵闭关醒来一人一剑杀到衍天宗去,要么是明雩闭关有成,带着一众弟子脚踩剑宗坊门,但这两人闭关时间不定,还从没有一同出现过。
燕纵是大乘剑修,毫不留手之下,威压不可谓不强盛,而明雩竟也能分庭抗礼。
被惊动的太虚剑宗六大峰主相继赶来,崇明真君身上白色道袍被强袭的劲风向后猎去“明雩,你不是在极北之地,怎么……”
明雩眼坠寒芒,直定在燕纵身后“拜贵宗上下所赐,这百十来年里,某未敢有一日懈怠。”
太虚剑宗六大峰主都非俗人,春生之剑被激起,白虹真君竭力破开重重威压“你,你也晋升大乘了?”
燕纵是大乘,明雩不输他分毫甚至还有欺压之势,可见修为之深。
衍天宗大弟子楼卓之冷哼了一声,道“怎么,就许你们剑宗有天才不成?真君莫不是忘了,当年要不是我师尊为兼济天下苍生,勉力强行封印阳关道十万冤魂,这修真界第一人是谁还说不准呢,焉能有你剑宗欺我衍天宗至此?”
这话一出,除了不明所以的明心,在座见证那段历史的人都沉下了心。
明心没去细想被提及的历史,只是看着楼卓之觉得十分眼熟。
她记得他,当初在剑宗山脚小镇时,她帮他买下一个衍天宗的储物手镯,但是她多看了两眼,觉得心底涌上来的熟悉不仅仅如此。
她仔细想了想,终于在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与之相关的记忆。那是在西南界碑前,封魔界碑突然破开,魔修从另一端倾巢杀出,当时西南深林内生活的凡人来不及撤出,几乎全数覆灭,楼卓之就是一个深山老村里唯一的存活者。随后她哥哥带人救援,才将他带回修士驻地养伤。
楼卓之伤好之后便一直留在她哥哥身边做事,她哥哥明雩太忙,没空照顾孩子,很多时间都派给他一些远离战场的小事,这些小事大多是给她送送东西……难怪当初在小镇口,她会觉得这么熟悉。
三百年前的西南封魔道不如现在太平。
当时魔修入侵劫掠,守卫界碑的月隐氏族动乱,各大宗门大能不知为何尽数自爆封道,修真界群龙无首,所有的事都压在刚刚长成的新一辈青年身上,同时还爆出同行修士内有魔修耳目。
被抓住的魔修耳目自爆前扬言,魔界十大魔尊尽数出世,修真界将无人能与之抗衡。人心惶惶之际,北天山衍天宗隐世教书的老长老乘风而来,带着紫薇星明卦出世,道“天下纷乱久矣,唯二者可救世,一是剑宗传人无情道的修士燕纵;二是衍天的公子明雩”。
彼时燕纵身陷心魔,世人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明雩身上。
封魔五十年,前半场全靠明雩一力支撑。直到燕纵剑道有成,二人在内忧外患中因溯本正源之志成为至交好友,攻守兼备如一矛一盾斩下赫赫威名。
本以为能就此还修真界一个太平盛世,却不料阳关道前正邪最后一役才刚刚落幕,两大宗门突然决裂,随后剑宗第一人燕纵大乘飞升失败——这些是写进修真史书的内容。
山头外鸟雀沉寂,明雩以手拔剑,无形之势寸土不让。
崇明真君朝前挡在中间,叹息道“大公子请听我一言,你与我小师弟燕纵本为同道好友,有什么事说不开?何况现在已有扭转的时机,何不彼此退一步,化干戈为玉帛,结两姓同好?”
明雩神情一瞬冷冽下来“两姓同好?他这么跟你们说的?”
崇明真君言外所指是当年燕纵带着一身飞升雷劫直闯衍天宗抢了人家妹妹棺材的事情,但实际是不是,也只有当事两人知道。
明雩被气的冷笑。“真君不如问问他,此事能不能化干戈为玉帛?”
众人一瞬转向燕纵。
燕纵还站在问道场上,闻言勾出一分冷笑。
“如果衍天宗宗主愿意给我亡妻叩三个响头,说一声对不起,我自当化干戈为玉帛。”
这一席话如同星火燎原点燃了衍天弟子的怒火,一时间五光十色的灵宝法阵几乎与天地同辉。
燕纵亡妻……明心尴尬地抽了抽嘴角,这两人脾气已经冲得又要打起来了。
她想说点和解的话,让两人停个手,先给她解释解释这是什么情况,但高能威压下,她还没开口,那厢就已经刀剑齐鸣。
果然,又!又!又!打!起!来!了……
明心看了一眼,突然进入贤者的时间。
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那就,先打吧。
嬴者才配跟她说话。
她在分界线上盘腿坐下来,一手支着下巴,励志成为一个好的裁判。
大乘期的威压便如同山崩海啸,在剑拔弩张中,大乘之下的归寂期第一人秦符动了。
自燕纵在飞升问我劫上败退,三百年来伤一日重过一日,如今虽然还是大乘境界,但实际并不如脚踏实地晋升的明雩。六位峰主都担忧燕纵,却被大乘威压压制,只有归寂后期的秦符能勉力一动。
然而属于秦符的剑光才起就被挡下,只见燕纵朝前一步,空青长袍自下而上浮动,沉寂百年的名剑横空而出。
名剑绽出耀眼的光华,它没有剑鞘,没有宝石装饰,没有红穗招扬,在很久以前它甚至没有名字,后来是小姑娘谈笑一言,才被冠之以‘雪名’。
天地灵气如同漩涡一样盘旋在山头之上,燕纵经脉寸断,雪名一握,先是呕出一口鲜血。艳红的颜色将空青洗去,然而下一刻,燕纵持剑一挥,灵气运转,身剑合一,寒凉彻骨。
下一刻,明雩已经消失在原地,虚影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带起几重残影,铺天盖地的威压由上而下,涵盖灵气奔涌而出,仿佛要将燕纵吞噬一般。
大乘期剑修的反应何其之快,闪瞬而至的攻势被格开,交错的威压凶如猛兽彼此撕咬着。
明雩年少行走修真界时,素有温润如玉的美称,如今神思内敛早已不是当时,不过衍天宗到底不比剑修一脉,他们不擅长攻势,哪怕是修到至臻杀机尽露,也得缓缓而行,直到图穷匕见。
燕纵手上动作飞快,剑锋碰撞出火光,挡开几道欺近的灵气,余下的几道不近不远地爆破开,尘埃弥漫,阻隔视野。他深知自己因伤不能久战,而明雩却越战越勇,只有尽快解决战局,一力破十会才能不落下乘。
汹涌的威压逼迫场中,修为低微的修士们不堪忍受,早已口鼻流血晕厥过去,明心也是两耳轰鸣。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两个大乘修士已经过了十几招,各有胜负,明心有心去拦,但是修为太低,拦不住。
这两人一见面就像杀父仇人突然现世,剑拔弩张的,容不得旁人说一句话。
阵光齐耀,符箓炸起,剑锋铿鸣,颤动山水的杀意凌然不绝,山上两宗弟子乱斗一团,偶尔还有被高空大乘修士的流矢打中,当场身负重伤的,明心只得立阵先把闹事源头框起来。
如果是在以前,没有灵根的情况下,她是没有办法画出隔绝大乘修士的法阵的,但现在不一样,她有了灵根,可以使用灵气,手里用的还是当年趁手的铜钱法器。
这法器是她父亲求上炼器宗宗主专门为她炼制的法器,不需要灵气驱动,却可以成百上千的发挥阵主的阵法。
她也知道自己留在场内不安全,场中乱窜的灵力那么多,随便那道都能把她劈成渣渣,实在不适合留下,只能守在阵外。
钉——地一声爆鸣声。
银色长剑与雪名青锋交叠发出清澈的铿锵声,人比剑冷,一挡一格,燕纵倒退而出。
其余六峰峰主,皆露出担忧神色。
秦符更是大喝一声,纵身而下。
“燕纵——”
然而明雩飞身落地,紧接着脚底一错,一方五行八卦阵冲天而起,秦符被阵光挡在外。这一刻,万籁俱静,天光,风声,叶声,人声,通通都不见了。
明心以铜钱筑下的隔绝阵被无情加固。
八卦阵还闪烁着光辉,这是明氏的阵术,以日月星辰之运行、风云变化之规则映照卦象,更改或创造一切想要的事与物,即为阵内阵主主掌万物。
这是明雩在她的阵上加附的阵,此时在阵中,他是阵主,阵外的明心主掌不了生死大权。
断开阵权的瞬间,明心就知道自己暴露了,她本想以阵掌权,这样无论他们两方谁胜谁败,她都能救一命……明心心虚地觑了一眼自家大哥,见他沉心战斗,暂时顾不到她后,一点点地不着痕迹地辨清方位,一点点不着痕迹地开始破阵。
这阵其实不是非破不可,她是相信她哥的,但是燕纵不一样,他身上带着伤,她哥又这么生气,一不小心就容易领便当。
总不好让她哥哥背给残杀大乘剑修的名声。
隔绝阵里,雪名长剑驻地,此时的燕纵鲜血染没,耀眼的剑阵在他周身环绕,却也没有办法挡住盘桓在外的符箓。
以符筑阵是明雩的拿手戏。阵符双修之下,无论是以符助阵还是以阵助符,都能成百上千的发挥二者效益;就比如现在,燕纵强弩之末,盘桓在外的符箓却已落成阵法,一个新的阵生成,正一点点虎视眈眈地觊觎被护在剑阵之内的燕纵。
同样一身战损的明雩缓步而来,他手中还夹着一张明黄的符箓,这一纸落下,燕纵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明心看到这儿突然有些唏嘘,她哥从小是个开朗的少年,凡事留三分,很少赶尽杀绝,否则也不会被修真界通称一声年少有为。那时的他对胜负其实不太在意,还干过为了帮她追一本话本从比斗擂台跳下来的事。
那年封魔道还没出事,修真界内和风晴暖,负剑而游的少年弟子比比皆是,她哥哥是这群人里最耀眼的一个。
时光真是一把杀猪刀,当所有的父辈埋进坟墓里,当所有的少年一夜长成,那些稚嫩就如同砂堆的城堡,顷刻消散。
剑修一脉,剑就如同自己的命一样,提剑运气就像呼吸,人总不能不呼吸,但燕纵的身体状况是只要不运行灵气就不算得太坏,这就有些为难人了。何况如今身在阵中,明雩为主位,他为客位,收剑是不可能收剑。
明雩的攻势比想象中凶猛,图穷匕见,招招直冲命门。
燕纵因飞升败退经脉逆行,过去三百年又以血魄强行供养生死逆行阵,明心复活后,又召应万剑,如今已是强弩之末,灵气在破碎的丹田中乱窜,明雩的符箓转瞬而至,他以剑去挡,却徒然发现符箓只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都在隐匿的剑内。
银剑已至,燕纵躲闪不及,竟慌不择路的后退,堪堪躲开致命一剑,只被划了一道。
他撑着剑,忍不住又吐了一口血。
明雩还想再去,脚步却猛地一顿,目光落到阵外的明心身上,却见不同的身体,同样的地方,明心的右臂上赫然也出现了一道剑伤。
心中惊骇四起,再也管不得燕纵,明雩迈开脚步朝着明心走去,才走两步,带着雷霆之势的雪名剑一把撩开他。
明雩脸色沉凝如深海,毫无留情面把燕纵甩出去,紧接着人一闪,颀长的身形出现在燕纵之上,燕纵被摔得目眩,一时没反应,已经被明雩以膝扣在地上。
冰凉的银剑至上而下的拨开燕纵的束发,露出脖颈之上,一朵从血肉里生长出来的花,那朵花已颤颤巍巍开出一瓣。
明雩脸色大变。
“结魂环草?”
燕纵咳出呛在喉咙里的鲜血,暗中蓄力“既然看得出来,何必再问?”
明雩的脸色不算太好,暴风雨来临的前夕也不为过。
“我知道你素来冷心冷情,但我妹妹因你之事,生生死死,如今好不容易解脱,你……”
明雩话说到一半已是双目赤红,手中的剑对着恨不得千刀万剐生啖血肉的猛地扎下——
——银剑扎进旁边的碎石中。
燕纵也沉下脸色,雪名剑锋犹如寒夜,只有明心一脸的迷茫。
什么?
什么生生死死?
她不是只死了一次吗?
一剑穿胸,当场毙命。
难道她回笼的记忆还没有完结,她跟燕纵还有更深的纠葛?
她心思才一岔开,隔绝阵里就爆出一阵轰鸣。
以剑驻地的燕纵勉力站起身,周身的剑阵爆杀绽开,下一瞬,盘桓着他的每一张符箓前都被一柄剑气阻断。
明心她教过燕纵学阵,燕纵这人在剑之一道天赋卓绝,可在阵法上却一般,他画阵如同鬼画符,但破阵的能力却比画阵高上许多,虽然大多时候都是靠剑道的蛮横强行破阵,但回回都能精准爆破阵眼。
也算另一种天赋卓绝了。
明雩沉下脸色“你竟以我衍天宗的阵术破我衍天宗的阵术。”
燕纵重新站起身,雪名剑挽出一道剑花“我妻之所长。”
“你还敢提!”明雩怒极,数十张符纸自前排开,燕纵身法卓绝,几番跳跃,人转瞬提剑杀到,两柄名剑对撞。
“害死妹妹的你都还有颜面活着,我为何不敢?”
“闭嘴!”明雩下意识避开明心的目光,一把劈开近身的燕纵,“你以什么姿态说这种话——你也不无辜,燕纵,你也有份!”
燕纵脸色也阴沉下来,黑眸中跳动着疯狂和着魔。一时间,阵光和剑光又闪了起来,这已经不是在比斗,这是在搏命,剑锋之所向,都奔着取对方首级而去。
明心刷地站起身,朝前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在储物袋里翻翻找找,掏出三根白色令羽。
这令羽看着平平无奇,却透着摄人的锋芒,赫然是明心入剑宗时,大剑仙秦符所赠。
明心捏着令羽疾破阵而入,踩过一处凸起,凭空而跃。令羽被掷下,所过之处扭曲空间,平山定海般把缠斗的两位大乘修士掀出去,那一刹那,脱离掌控的阵术、剑招一齐反噬,带着抹灭一切的姿态朝着明心袭来。
倒飞出去的燕纵目眦欲裂,以剑势扭转,竟比反噬先一步护住明心倒下。
阵术炸开,一道灼眼的白光兴起,又落下。急忙赶来的六峰峰主霎时停住,是她脖子上挂着的混元天珠。
当初她答应崇明真君要保燕纵不疯时,崇明真君给她的太虚剑宗传世的极品防护法器——混元天珠,这是大乘期修士都无法顷刻破开的防御法器。
明心毫发无损,可怀里的燕纵却重伤晕厥。
明雩被反噬惊扰心神,慌了手脚勉力撑着剑过来,在看到全须全尾的明心时,眼眶一瞬而红,上位者的威严冰消雪融,那位疏朗少年在这一眼里复苏。
只一眼,记忆中的面容,一颦一笑都沉寂在五百年前,是他的妹妹,他花了很大力气都没能守护好的亲妹妹。
他看着明心,嗓音喑哑
“小苗,到哥哥这儿来。”
与燕纵同款伤的手臂还在流血,看不见的脖颈后,发出陌生的烫意,明心眼里都是迷茫。从复活起,便有无数多的未知围绕着她,好不容易找到一点记忆,却发现,这只是冰山一角。
她在意的哥哥,还有无论如何都要复活她的燕纵。这两个原本应该是死生之交的好友,却在这一刻拔剑相向。
他们的怒火让她迷茫。
三百年前,她为什么而死?
封魔道前,她的哥哥,她的……道侣,为什么反目成仇?
她有太多太多想问出口,明雩踉跄着向她走来“哥、哥哥接你回家……”
明心垂头看了一眼怀里血人一样的燕纵,叫来旁边的秦符。
“他伤的很重,需要找药宗好好看一看,师伯,你能把他送回雾外峰吗?”
秦符接过坠入昏迷的燕纵,看着明心“你要走?”
燕纵的情况危急,药宗不止一次下过病危通知,此时生死未卜,他并不愿意让明心离开,他觉得明心应该守在雾外峰等着燕纵再一次醒来。
他皱着眉,却没将挽留的话说出口,那边的明雩以及衍天宗数千弟子等候在侧。
明心拍拍裙子站起来,扬开一抹惨淡的笑,朝着明雩走去。“若是燕纵提前醒来,烦请师伯传讯告知我一声。在此之前,我得回家一趟,我还有一些事必须要弄清楚。”
北天山,衍天宗。
衍天宗立于高山之上,后山几乎囊括了整座天山,明心十岁之后就漫山遍野地跑,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闭着眼都能找到路。
衍天明氏,血脉延传自上古风后,修习奇门遁甲,擅长占卜之术,以推算天机闻名天下。北天后山鬼斧神凿天然雕饰,但是细微之处都是不易察觉的人工改造痕迹,明心熟知阵法,明白其中涵盖了多少要人命的阵法杀器。
衍天宗的阵术之强她是知道的,单凭面前的这道坎卦莲生花阵,就是问道期大能都要褪下一层皮,更不用说问道之下的修士,稍有不慎直接命殒当场。
明心略过这道阵,一脚踏进宗门大殿,殿门高耸,一如梦中。紫色纱帛顺风散漫露出周天星辰星罗棋布。
这座大殿的主人,曾经是她白发皑皑的爷爷,曾经是她怜爱孩子的父亲,如今,是她疲惫不堪的哥哥。
明心于心不忍,给明雩倒了一杯热茶。他们就如同少年玩耍时,偷偷挤做一团蹲在小小的殿内角落,偷听父辈们说话。
明雩以神识为妹妹探查神魂,又疗养伤口,直到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才沙哑着声音道“回来了便好,回来了便好……”
喑哑的声音散尽空气里,也不知是在宽慰明心,还是在宽慰他自己。
时光消减,衍天宗却还一如当年,清净竹海,虚怀谷,飞鸟林,剑道崖,就连她常年摘的无忧果,她院子里的老桃花树都一如当年。只是年幼时照顾她的侍女早已因为修为不济垂垂老去,新来的侍女谨慎地为这无人的院子扫去尘土,将一切保存完好。
明心也一如当年,成为家里唯一一个光吃饭的蛀米虫。
失而复得的妹妹让早已冷清的衍天宗重新热闹起来,在明雩的放纵下,或陌生或熟悉的衍天宗弟子们每天天不亮就来爬她的院墙,给她送各种好吃的好玩的,明心不理他们,闹得烦了就在院子里画阵。
起初能破阵的人不多,安静了两天,也不知是谁带头,竟把她的阵法给破了,闹闹嚷嚷的,就连老桃花树都不得安宁。
明心只好不宅了,每天天不亮就到她哥院里躲清静。她哥现在已经是衍天宗宗主,宗内等闲不会来烦扰他。
明雩可高兴妹妹来找,当即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陪着妹妹闲逛去。
明心“……”
他们去的地方都是小时候常去的。明心能出门的时间不多,出来的时间里,不是在找哥哥就是在找哥哥的路上,所以他们玩闹的地方也多是明雩小时练功的地方。
两人就一边逛一边聊小时候的事,逛着逛着,穿过清净竹海,又拐过竹林和梅园,一处依托天地的花田映入眼帘,花中一座小竹苑静谧又孤独地立在中央。
还没踏入此地,明心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正午骄阳,万籁俱静不见一点虫鸣。入目各色繁花姹紫嫣红地按照五行八卦排列,形成迎合之势,像百鸟朝凤一样供养着最中央的逐渐盛开的花骨朵儿。
明心一怔,心跳漏了一拍。
一种莫名的万般情感,孤独的,冷漠的,热烈的,拥促着无奈涌上心头,像是有什么冥冥之中等着她到来。
但她从来没有来过这儿,甚至不知道衍天宗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她待在原地,还没来得及梳理整顿内心突起的情绪,便被明雩拉着往前一踏。
空气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眼前万花筒般一阵水波氤氲开来,皮肤上传微妙的触感,她好似来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方,这里微光环绕,繁花从外向内一点点被辉光点亮,各种说得上名字的说不上名字的名贵草木在一颗颗的夜明珠中无风自动,隐隐拥护着最中央的花王。
那是一朵正在盛开的花朵儿,通体发着火红灵光,璀璨夺目,欲语还休地舒展着娇嫩的花瓣,说是天地仅有的极品仙草也不为过。
明心看入了神,想走进去,靠近些,亲眼见证这花开花合。
这样想着,她就这样做了。
火红的花瓣映进眼底,她指着,转过头对明雩道“这朵花……”
明雩笑道“这是母亲为你种的。”
她的母亲,明心一下回想起那个如水温柔爱笑的女子。她原本是药宗弟子,也曾是天赋卓绝的单木灵根,栽花种草是本性喜爱。
明雩示意她往前走。
明心一脚踏入以花为基的阵中。这个阵是活阵,明心只觉得微风迎面抚来,脚下一空,下一瞬就已经停在花圃后的小竹苑前,那株通体火红的完全舒展的花朵就自断根基,悠悠向她飞来。
“此花名为明心赤焰花。”
明雩的声音才落,明心赤焰花就像有所探知一样,一下撞进明心怀里,融入血肉。
明心捂着花撞的地方,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闭上眼,只觉得空气中的木灵根躁动不已,不自主地往她身上涌来。为了不被灵气爆体,明心不得不盘腿坐下,顺心法运行灵气。
刹那间,风起云涌,漫天的木灵气如同斗转漩涡般,朝着明心盘桓而去。同时小竹苑门前红色的微光一闪,整座芍药圃下,一个巨大的法阵闪耀着光辉直冲天门。
再醒来已经是金丹后期的修为。
明心“……”
就挺离谱的,连问心劫都没有,说好的修真难呢?
明雩守在旁边,见她醒来,难的露出一个温馨的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明心摇头,顺势倒在绿草如茵的山地上。原本的竹苑不见了,以花为阵的阵法也不见了,明心信念才起,赫然发现,这些都在她的识海中。
明雩道“这花其实也不是花,是一件法器,是怀你那年,母亲从西南带回来的,才种下,你便出生了。母亲爱护这花便如同爱护你一样。”
这些明心也有记忆,她出生的头五个月,对灵气还不敏锐,天气和爽的时候她母亲就会抱她出门踏青。
明心拨弄了草地里冒出的小白花,问道“我之前听燕纵说,西南封魔道,各宗门大能尽数自爆,只有爹爹和娘亲是失踪的,哥,你找到他们了吗?”
回答她的是一阵悠长的沉默,明雩抬手像过往一样揉她的头,脸上却没带从前的笑意。
“我和爹娘对你唯一的期望便是你能好好的活着,纵使人生只有百年,也能平安喜乐,为此我们做过许多努力,终为你求来一线生机。你没有灵根,修真界内的危急存亡便跟你没有关系;以前哥哥没有能照顾好你,让你受了很大的委屈和苦楚,哥哥知道错了,现在好不容易你回来了,你便答应哥哥,不要再去参和了,好嘛?”
记不起来的记忆就放过吧,别再去探寻,就这样好好的朝前看,往前走,去过新的生活。旧的记忆再记起来又有什么用呢?
除了再次带来伤悲和伤害,一无用处。
明心没有办法说出拒绝的话,她张了张口,绝望望向她的燕纵的面庞一闪而过。
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她还被关在院子里和哥哥相依为命时,那时,明雩课上课下将一切闲暇时间陪她玩耍,却也每天耳提面命地告诉她,别跟燕纵玩。
彼时她甚至不知道燕纵是谁。
她不是叛逆中二病少年,没有别人指东她往西的可笑念头,她哥哥一个半大少年,自己的事情都没理清楚,带着她其实很辛苦,她很体谅哥哥,也深记不跟燕纵玩的她的唯一家规。
只是,她从没去探究为什么。
也没去想怎么就到现在这个地步。
她望着明雩“可是,我现在有灵根了。我可以修炼,你看,我还是越级晋升的天才。”
明雩不说话。
明心停了一会儿,无声地叹出一口气“哥哥,我记不起来。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我死的糊里糊涂,但,总不能以后活得也糊里糊涂。”
“哥哥,无论发生么,你是我哥哥,”她扬起笑来,“这是哪怕三百年前,你拿着银剑给我贯胸一剑,也不能更改的事实。”
“我不因死亡怨怪任何人,但我得知道为什么,也得知道怎么样才不重蹈覆辙。”
明心低下头,曾受伤的右手捂着胸口,这里曾经被剑意湮灭,满身生机就此流逝,她清楚地从生到死,很痛,但那些痛里不曾带一点怨怪。
明雩瞪着眼睛看着不着调的妹妹半天,就好像从前普通的一天,兄妹二人普通的闲聊,他终于还是松下肩“乱说什么呢,哥哥怎么会对你用剑。”
他停了一会儿,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色沉下来“哥哥不会再让谁对你用剑。”
两人就从前谈妥之后,彼此都松下心神。
主要是明雩松下心神,他花了两天,终于从‘普天之下皆要害我妹妹’和‘我的妹妹弱小无助不能自理’的紧绷状态逐渐变得正常。
消除了哥哥的负面buff,明心找到空闲的时间便会去找明雩问三百年前的旧事。明雩也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一说出,只不过他说的是他知道的那部分,三百年前的事情盘根错节,很难洞悉明察。
这部分和明心梦中回忆起的记忆一模一样,只是多出一点细节。
明心顺着这些细节开始从头梳理目前所知道的所有事情,譬如当年燕纵的心魔。
燕纵是剑宗传人,哪怕心魔顿生,只要不是不能治,明雩都得看在全修真界的份上给剑宗一个薄面。
明心沉思片刻,突然注重细节。“那,哥,那回燕纵心魔,也是你打赢了?”
明雩瞬间仰起头“那自然。我比他年长,打赢也是胜之不武,不值一提。”
明心感慨,又问“原来是这样,那当年抢棺材的时候,你一定不在家吧?”在家的话燕纵必然不可能把她的棺材抢走,棺材没抢走,肯定也就没有复活这件事了。
明雩一顿,脸色猛地沉下来,那模样看起来像是被人欠了百八十万灵石一样。
当年燕纵才晋升元婴,在破庙被明雩围住,又有封听在旁辅助,耗到天明终于将燕纵耗到力竭,带回西南封魔道。
驰援西南封魔碑的修士都驻扎在封魔道前。封魔道本只是一处小村庄,因被魔修覆灭,明雩带队支援后,选定在此落脚,后来驻扎的修士越来越多,驻地越来越大,便成了封魔道。
后来的封魔道更像一座以防御为主的边陲小城。修士们有灵力有修为,板砖砌墙都是心念一动的事情。
燕纵被带到封魔道后,又封听主事又花了一点时间才将心魔消去,这是战火已起,作为元婴修士,燕纵抗战在前,明心和卫煦周弃白梨留守后方,一边干后勤,一边在有需要的时候着手安排被殃及池鱼的凡人城池撤退。
作为一宗之主,明雩偶尔也忙,从前就是说的慢,明心闲暇时便在宗门逗小孩玩儿。衍天宗这么大,玩的东西只有一样,那就是阵法,但阵法有千万种变化,明心最喜欢的就是在课堂门前画禁止通行阵。
能解阵的便过,不能的就加课时。
——这可是当年她的老师对她的手段呢。
她自觉自己已经是三百年前的老人,看谁都慈爱的像在看孙子,特别是楼卓之这小子。
楼卓之人心大,虽然也是三百岁高龄,但是并不觉得被明心当成小孩对待有什么不对,毕竟当年他就是明雩派给明心跑腿用的。
逗孩子逗多,再闲下来,明心不免又想起燕纵。回来的这段时间,她每天清晨傍晚都会给燕纵传讯,但从来没有回音,明心猜他还没醒。
猜归猜,还是需要证实一下,明心转手把对话转到玉芝芝的弟子牌里。
同是幼儿园留级生,上个月玉芝芝因问心劫随长老外出游历,如今已经回到太虚剑宗内。
很快的,玉芝芝的声音从弟子牌里传出来。
“小师叔还没醒,不过六师叔专程请来了药宗宗主,再修养一阵就会好的。”
明心放下心来,药宗宗主应该是卫煦的大师兄封听吧,毕竟她哥都当宗主了,作为她哥的发小,封哥也不会差,明心对着玉芝芝一阵感慨。
玉芝芝却满脸疑惑“封听是谁呀?药宗宗主是贺颂之贺师伯呀。
明心一咯噔,猛地站起身,桌上的果盘摔到地上,碎成一地。
“你,不知道封听?”
玉芝芝的声音犹在耳边。
“没听过呀。道史上也没出现过,是很重要的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