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天山遁卦】
你害怕什么呢?
在不识愁的十五六岁,在平静祥和的宗门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每天睁开眼都是同门张扬明媚的笑脸,未来的人生画卷还没有铺开。
他们有值得信任的父辈,父辈之下又有能独当一面的师兄师姐们,属于他们的少年人的凌云壮志像刚发芽的小树,还未曾被风雨摧残。
这样的他们怎么会有害怕的东西?
像卫煦这样怕挠墙,像白梨这样怕练功,这才是他们的常态。
而现在,他们所能感受到的,最恐惧之事,就是西南封魔界碑的前线——在那里,他们的父辈生死未卜,他们的师兄力挽狂澜,他们或许害怕,但却不畏惧,他们想的是赶上去,以微薄之力雪中送炭。
明心三人沉默,困杀阵也在沉寂中重新变回一望无际的黑暗。
周弃不可避免地焦躁起来。
明心探出手,细弱的指尖穿过防御阵,触碰到一望无垠地暗“太安静了,行魔一脉以阵法卓绝为当世畏惧,经过一万年传到现在,哪怕再差也不应该如果过家家一样,除非,这个阵并不是最后的杀招。”
抱剑而立的燕纵抬眸看她。
“魔修一路都在我们前面,这个村子显然已经陷落,他们以白发老人为诱饵引我们入阵,却又不以阵为杀招,那么……卫煦!卫煦他们有危险。”
周弃不解“可是他们何必这么麻烦呢?他们人多势众,如果想要做点什么,直接在村子里埋伏,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何必还要摆这么麻烦一个阵?”
明心合手一击,猜测道“也许他们想得到什么,又或是忌惮着什么?”
明心周弃对视一眼,齐刷刷看向不言语的燕纵。
燕纵依旧无情道剑修老狗模样,这前途不明的、像来开玩笑似的阵法半点也没给他带来压力。
“魔修们是为了把我们一个个从燕道友身边隔开,好逐个击破,”周弃大悟,但沉思了片刻又觉得不对,“可燕道友是无情道,一看就不是会为了别人放下屠刀的人,而且我们,包括留在衍天宗的道友修为都一般,算不得精锐,魔修大军在封魔界碑前集结,又何必为了我们浪费这么多力气?”
周弃“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把我们抓到前线去胁迫师兄他们?”
这手段不光明磊落,但魔修本身也不怎么光明磊落,战前阴谋阳谋应有尽有。
燕纵忽然道“也不一定,也许还有别的目的。”
明心与燕纵对视一眼,互相看到对方眼里的沉意。他们都想起衍天宗护山大阵前,那个奇怪的魔修青年和他最后说出的话。
明心“困在这里不是办法,不管怎么说,我们得先出去。”
明心取出铜钱,开始爻卦。
她盘腿而坐,双手合掌握钱,铜钱六次落地,组成卦象。
——天山遁卦,大凶。
不宜动,动则有险。
周弃“……”
燕纵“……”
明心沉默片刻,站起身,拍拍裙子上莫须有的土,指了艮、离、巽三个方位“既然大家都不知道怕什么,那不如各选一个方位走出去。以战力来分,燕纵的方向必定困难重重,剩下两个却简单的多,先出去的人先去探探外头的情况。”
周弃有些迟疑,燕纵却直接了当“不行。你跟我一起走。”
明心摇头“时间不够,卫煦白梨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而且我也不见得那么倒霉抽中你的心魔,就算真抽中了。”她微微抬起下巴,眉目都是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张扬,“我也不见得没有自保的手段。”
燕纵蹙着眉,明心却已经选了离位走进去。
黑幕一晃而过,一阵炫光之后,入目已经是青山绿水的开阔小路。
明心定了定神,发现这条青石板小路蜿蜿蜒蜒盘桓至一处小院,这个院子落在山之巅,院子不大,大开大合,颇有意境,更重要的是……
——这不是衍天宗。
衍天宗没有这样的院子,所以,这不是她的恐惧之境。明心顿了顿,走进院子,边走边许愿能在院子里看到一个平平无奇的周弃,然后大失所望。
院子里只有一间房,房间里只有一个人,六七岁大,板着脸,一身小道袍,手里握着一柄剑,怎么看都不会是周弃的模样。
明心……
这是幼年燕纵。
果然,黑鬼不配进入抽奖界。
明心想到自己抽出来的天山遁卦,又想到生死未卜的卫煦,有些认命的丧意,甚至想直接上去问小朋友你怕什么,然而,镜中人看不到她。
她就像个过客,日复一日地在小院子里看着小燕纵,而小燕纵仿佛一个孤独的苦行僧,晨起练剑,上午练剑,中午练剑,下午练剑,晚上练剑……
他不笑,也不闹,明心就没见过他放下过手中剑,这天地万物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偶尔剑宗集课,他也是一个人独行,旁边同岁的孩子追逐嬉笑打打闹闹,他立在中间,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孤独得不像话。
怎么会有一个孩子能孤独成这个样子。
明心找不到任何破镜点,时光飞逝,一转眼,六七岁的孩子晃晃悠悠长大,直到十岁,小院来了别人。
那是一个入慈悲道的青年,白衣负剑,明心听到燕纵喊他大师兄。
是太虚剑宗掌教座下大弟子,崇明真君。
青年朗声而笑,把小小燕纵夹在臂下逗弄“我们阿纵又长高了,啧,怎么一直板着张脸,看到师兄不高兴吗?小没良心的师兄还给你带了礼物。”
小燕纵神色不变,挣扎片刻,挣扎不动,声音更冷了“我要自己走。”
崇明真君不理他,一路疾驰,转瞬就到了太虚剑宗主殿。
主殿延承剑宗一脉风格,飞檐走壁间都是凌然剑意,明心在殿上看到白须白发的剑宗掌门,还有几个同样上了年纪的长老。
燕纵落地先拜,给掌门师尊请安。
随后便有堂上长老开口“燕纵入道五年,一月筑基,六月问心,却卡在问心劫四年,寸步不得进,这在我剑宗是前所未有之事。”
这话换来许多叹息,好似已经目睹一场伤仲永似的。剑宗掌门慈目下望,目光带着父辈天然的爱护和忧虑。
“阿纵,你可知你修的是什么道?”
“无情道。”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成为救世扶危之人,以我所行之剑道证我身,以我之身证世道万物。”
以无情之道证无情之身,以无情之身证世道万物。
空气中沉默了片刻,剑宗掌门长叹一声,从高高的御座上走下,他蹲下身,与燕纵目光平齐“这些都是书上写着的,是别人的。你想不想去看看别的小朋友,看看他们是怎么练功的?”
话分两头。
明心背影消失,防御阵内气息骤然沉下来,周弃抱着无端发冷的手臂,刚想选位置,却见燕纵抱剑一言不发径直走入巽位。
镜像一晃,眼前之景已经是衍天宗。初春时节,山上还有皑皑白雪,夜间下下来,白日晴光一照,亮的晃人眼睛。
燕纵几乎是一落地就知道这是衍天宗,他绕着矮墙走过,转进一个小院子,院子里一棵开满花苞的老桃树,一个小姑娘在厚重的狐裘里裹的像个球,她手里抓着风筝线,如洗碧空中,一只小雀风筝正迎风飞舞。
燕纵走进去,七八岁大的小姑娘抬头静静地看他,半晌后,费力地挪了挪身体,给他让出一个位置。
燕纵入座,也不知是怎么的,两人趁着春风放同一只风筝,燕纵没做过这样的事,但胜在人聪明,很快就将摇摆的小雀风筝放高。
剑还放在廊下,燕纵心里想着破镜而出,刚要问,狐裘裹着的小明心已经脸色发白,呼吸沉重。春光一瞬,近晚的天气冷下来,灵气就像露水似的,也有凝聚之象,沉重的窒息感如影随形,小明心不得不猫起来。
其实这院子里画有隔离灵气的阵法,贴着去灵气的符箓,甚至还摆着剥离灵气的宝物,但哪怕这样,渗出的那一星半点依旧让她难受。
小明心问“你是从外面来的?我之前没见过你。”
燕纵微微点头。
小明心又问“你是因为风筝放的好才被我哥哥选来陪我的?可是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放风筝。”
燕纵看着自己手里的线,以及他扯线放了一下午风筝的事实,十分赞同她的话,但是她这么说着,目光却依旧停在那只顺风而飞的小雀上。
小雀风筝是她哥哥明雩亲手做的,造型华美,随风自由飞起之时,长长的尾翼逶迤而下,夺人心目。
燕纵顺着她的目光,不合时宜地想,她怕什么?
怕放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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