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晚宁很饿,但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他慢吞吞的下床“嗯。”
洛衡清爽明亮的眼睛笑盈盈的“师尊尝尝,若是喜欢,想吃的时候告诉我一声,随时待命。”
楚晚宁低下头,喝了一口汤。
汤色简单,没有那么多花样,醇白的骨头汤撒着葱花和白芝麻,小块酥烂的排骨,搭配水果玉米特有的脆爽与香甜,使汤汁鲜香的同时又味美无比。清甜的汤,再来上一块已熟透脱骨的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洛衡将桂花糖藕和青菜豆腐摆在楚晚宁面前,自己捧着一碗骨头汤喝的不亦乐乎。
楚晚宁低下头,咬了一口桂花糖藕。香甜的味道,稍稍暖了他常年冰冷的心。
——
陈宅邪祟案已结。
第二天,他们从驿馆内取了寄养的黑马,沿着来时的路返回门派。
街头巷尾,茶摊饭铺,彩蝶镇的人们都在纷纷议论着陈员外家的事情。
这个不大不小的镇子,居然爆出如此丑闻,足够镇民们津津乐道一整年的了。
“真没想到,陈公子早就关着门和罗姑娘成了亲,哎,罗姑娘真可怜呐。”
“要我说,如果陈家没有暴富,就出不了这档子事儿,果然男人就是不能有钱,一旦有了钱,满肚子坏水可以淹掉整座城。”
有男人不乐意了,说道“陈公子又没有冒坏水,这都是他爹妈的错噻,陈员外这个龟儿子,以后子子孙孙生的娃儿都要没屁眼哦。”
又有人说“死了的人可怜,那活着的人呢?你们看看陈姚氏,姚千金,我瞅着她才是最冤枉的呢。陈家那个黑心的老母,骗了人家大姑娘,你们倒说说看,她这下子该怎么办?”
“再嫁人呗。”
那人翻了个白眼球,嗤道“再嫁?你来娶?”
被调侃的那个泥腿子龇牙咧嘴,抠着牙缝笑道“我窝里那个女人要是答应,我娶就娶嘛,姚小姐长得这么水灵灵,我不嫌她守过寡。”
“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墨燃坐在马背上,竖着耳朵,精神奕奕地左听听,右看看。要不是楚晚宁闭着眼,皱着眉头,把“聒噪至极”四个字写在脑门上,墨燃没准都想凑过去和乡人一起三八了。
并辔而行,好不容易出了主城,来到郊区。
师昧忽然咦了一声,指着远处“师尊,你瞧那里。”
被毁的鬼司仪土庙前,围着一大群穿着褐衣短打的农人,正忙碌地在搬着砖石,看样子是打算修葺受损的土庙,给鬼司仪重塑金身。
师昧忧心忡忡道“师尊,之前那个鬼司仪没了,他们又新造一个。这个会不会再修成仙身,为非作歹?”
楚晚宁“不知道。”
“要不我们去劝劝他们吧?”
楚晚宁“彩蝶镇冥婚习俗已历数代,又岂是你我三言两语就能劝动的?走吧。”
说着一骑轻蹄,绝尘而去。
回到死生之巅时,已是傍晚。
洛衡在山门前对楚晚宁和墨燃师昧说“你们去丹心殿陈述经过,我和师尊去戒律庭。”
墨燃不解道“去戒律庭干什么?”
师昧则一脸忧心忡忡“……”
楚晚宁无甚表情“领罚。”
事实上在外犯戒,能写个罪己书就不错了,哪个傻子会真的去乖乖受罚,挨上一顿柳藤或者几十棍?
所以戒律长老听完洛延舟的自表后,脸都绿了。
“不是,小衡儿,你真的……真的打了委托人?”
洛衡扬起眉笑了“是啊。”
“你也太……”
一旁的楚晚宁掀起眼皮,阴沉地看了他一眼,戒律长老闭嘴了。
“此一戒,按律当杖两百,罚跪阎罗殿七日,禁足三月。”洛延舟说,“我无可申辩,自愿领罚。”
楚晚宁也道“我门下弟子有错,为我之过,同样甘愿受罚。”
戒律长老“……”
他左右看了看,勾了勾手指,戒律庭的门碰的一声就关上了,周围顿时寂静无声,只有他们三个人相对而立。
楚晚宁“什么意思?”
“这个,玉衡长老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件事关起了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这么算了吧。我要是打了你和小衡儿,尊主知道了,还不得跟我急?”
洛衡没看楚晚宁,只是认真简单道“我师尊按律束人,我也当按律束己。”
说着于堂前跪下,面朝戒律匾。
“长老,罚吧。”
玉衡长老和其首席大弟子洛衡破戒受罚,这件事就像插上了翅膀,都不用等到第二天早上,当晚几乎整个门派的人就都知道了。
两百杖棍,换在普通人身上,只怕能被活活打死。即便是修仙之人,也够喝上一壶的。
薛蒙得知之后蹭的一下跳了起来“什么?!师哥和师尊去戒律庭了?”
“少主,你快去和尊主说说吧,师哥本来就带着伤,两百杖棍,他哪里受的住啊?”
薛蒙都快急疯了“我爹?不成,我爹还在踏雪宫没有回来,飞鸽传书最起码也要第二天才能到。你们怎么不拦着师尊和师哥?”
墨燃和师昧互相看了一眼。
拦着洛衡和楚晚宁?
这世上有谁拦得住他们呀?
“不行不行,我这就去找他们。”薛蒙急吼吼地就往戒律庭方向跑。还没进院子,就看到一群戒律长老的弟子在大殿门口堵着,正窃窃私语着什么。
“杵着干什么?都给我让开!让开!”
“少主!”
“啊,少主来了。”
“让一让,少主来了。”
弟子们很快分立两边,给薛蒙让了路。青天殿大门敞开,洛延舟板板正正的跪着,一脸严肃。戒律长老手擎铁杖,正诵读着死生之巅的律法,每念完一条,铁杖就在洛延舟背上狠抽一棍。
“本门第九十一律,不可滥伤无辜,不可仙术对凡俗,杖棍之下,你可有怨?”
“无怨。”
“本门第九十二律,不可擅自妄为,不可逞一己之快,杖棍之下,你可有怨?”
“无怨。”
戒律长老不敢手软,只能秉公执行。九十多棍下来,洛延舟黑银衣袍已尽数湿润。楚晚宁还好一些,但雪白衣袍同样被染红一片。
薛蒙见状双目直暴血丝,大喊道“师尊!师哥!”
“楚晚宁这个疯子……就不能等师哥的伤稍微好一点再罚?”墨燃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楚晚宁置若罔闻,依旧合着眼睛,眉宇微微皱着。
戒律长老往门口一看,压低声音道“小衡儿,玉衡,少主来了。”
“我不聋,听到了。”楚晚宁嘴角涌出淤血,却没有抬眼,“他小孩子吵闹,不要去管。”
戒律长老叹了口气“……玉衡,你这又是何必?”
“谁让我弟子总不听话。”楚晚宁淡淡的,“若我今日不按律受罚,以后有何颜面再管教他人。”
“……”
“你继续吧。”
“唉……”戒律长老看着他苍白纤长的颈,从宽大的衣领缘口探出,薄烟般轻柔地垂着,不由道,“那至少轻一些?”
“……此举与欺瞒何异。”楚晚宁说,“放心,不过两百棍而已,我承受得了。”
洛衡声音有些发飘,但仍透着坚定“师尊,我的错误,自然应该由我承担。”
“玉衡长老……”
“戒律,你不必多说了,继续。”
铁杖终是再次落下。
薛蒙声音都扭曲了“戒律长老!你他妈的还不停下?你把本少置于何地?你打的是我师哥!!是我师尊!!!”
戒律长老只好硬着头皮当没听见。
薛蒙简直肺都要气炸了“死老头子你没听到吗?本少命令你停下!你要再敢打他们,我、我、我——”
他我了半天,想不到什么可以说的,毕竟只是十五岁的少年,就算再怎么“天之骄子”,实力和资历都远不及长老们,便只能脸红脖子粗地憋出一句蛮不讲理的话——
“我告诉我爹爹去!!!”
戒律长老“……”
楚晚宁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九十七棍。九十八棍。九十九棍。一百棍……
衣衫都被抽破了,鲜血狰狞刺目。
薛蒙再也忍不住。他急红了眸子,莽莽撞撞就要往里面闯,楚晚宁却忽然睁了眼,抬手一挥,一道结界瞬间劈斩下来,挡在门口,将薛蒙弹得倒退几步,差点儿摔在地上。
楚晚宁咳着血,转动眼珠,一双凌厉如电的凤目斜乜着。
“丢人现眼,滚回去!”
“师尊!”
楚晚宁厉声道“死生之巅的少主何时能够命令戒律长老徇私枉法了?还不快滚!”
薛蒙瞪着他,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像是有水珠子在打转。
墨燃在旁边摸着下巴,嘴角依然打着那种似有似无的卷儿“哎呀,不妙,凤凰儿要哭了。”
听到这句话,薛蒙猛地回头,狠狠剜了墨燃一眼,那双含着泪的眼眶红通通的,却硬忍着不让眼泪滚下来。
没有抱怨,也没有再顶嘴。
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低下头,咬着牙把身上的灰尘掸干净,然后朝着青天殿跪下“师尊,弟子知错。”
楚晚宁还在受着铁杖的拷打,背脊一直不曾弯曲,只是脸色苍白,额头沁着细密的冷汗。
薛蒙倔强道“但我不走,我陪着师尊,还有师哥。”
说罢,一跪不起。
洛衡背后阵阵钻心的痛,他却还能笑得出来。果然啊,薛蒙薛子明,天之骄子,却独独在楚晚宁面前卑微到骨子里去。在别人面前是凤凰,在师尊面前能变成一只鹌鹑。
墨燃心里虽然鄙夷着,但腮帮子不知为何犯着酸劲儿,墨燃瞪着薛蒙,瞪了一会儿,越看越不是滋味,觉得不能让他一个人把忠心全表了。
楚晚宁本就不喜欢自己,薛蒙再这么一闹,以后楚晚宁可不得更偏心了么?
于是干脆也跪了过去,跪在薛蒙旁边。
“我也陪着师尊。”
师昧当然跟着跪下来,三个弟子就都在外面跪着等。其他长老门下的弟子闻讯纷纷借着各种名义,跑来戒律庭看这热闹。
“天啊,怎么是洛师兄啊……”
“听说是一怒之下把普通人给打了。”
“啊!这么会这样?”
“那玉衡长老呢?”
“应该是因为觉得自没管教好徒弟吧……“
“嘘,小声,被玉衡长老听见了回头抽你!”
还有人“少主怎么跪着了?”
“墨公子也跪着了……”
墨燃长得俊美,嘴又甜,平日里不知赚了多少女修好意,这时候不由地就有人怜惜起来,低声私语道“好心疼墨公子啊,怎么办,要不要去求求情呀。”
“他们师徒的事情,咱们还是少管。你敢去你就去,反正我是怂的。你还记得那个被玉衡长老打了几百鞭的师姐么……”
“………………”
两百杖毕。
结界终于撤掉了。
薛蒙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往青天殿跑,挨近了,一看楚晚宁和洛衡的模样,他就气得“啊”的大叫一声,转头一把揪住戒律长老的衣领“你这个死老头子,你不会打轻一点吗!!!”
“薛子明。”楚晚宁闭着眼睛,染着血的嘴唇一开一合,嘶哑的声音透着无形的威慑。
“……”
薛蒙指节咯咯作响,猛地一推戒律长老,把人放开了。这时候墨燃也来了,他原本只是担忧,觉得戒律长老势必顾及洛衡的身份,不会下重手。但低头一看洛衡的伤势,突然之间,脸上的笑容便凝住了。
洛衡居然没有跟戒律长老说自己肩膀有伤吗?!
那两百杖或多或少,抽的七七八八,都狠砸在他肩头的旧疤上。
新伤叠着旧伤。
洛衡你……
为了楚晚宁……
疯了?!
瞳孔猛缩,一种强烈的怨憎涌上心头。
墨燃不知道自己在怨憎什么,抑或是恼怒着什么,只觉得胃里腾起一把烈火,烧的五脏枯焦,六腑灼烂。一旁的楚晚宁自顾自的站起身,看了冷汗淋漓的洛衡一眼,便会红莲水榭了。
洛衡撑着地,任由墨燃将自己背起来。
薛蒙的呼唤,墨燃的焦急……他只记住了楚晚宁临走前那淡漠的一眼。
意识逐渐模糊,陷入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