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谨宁去领奖的时候,还不觉得唱片机有多特别。等他端着唱片机在街上走,才意识到这东西有多引人瞩目。
唱片机被放在透明的亚克力盒子中,已经是组装完成后的样子。叶近秋为了追求艺术性,在盒子内壁刷了一层亮片胶,每一面的颜色都不同。
汇演当天大家被兴奋蒙蔽了眼睛,暂时不觉得外观有多土;劲头过了再看,感叹可能这就是艺术吧。
徐谨宁要把它卖了,本来随身听也要一起卖了。
温可谣一肚子歪理,说全部卖了好运气都会跑光的。
由于她信誓旦旦,不像骗人的样子,徐谨宁就只带了价值更高的唱片机去音像店。
坐落在商业街街角的音像店没有店名,褪色的广告牌就写了“音像店”三个字。店门上方垂着一块挂毯,图案是常见的进化论概述图。
店长用马克笔圈出了其中的类人猿,称自己正处于这个阶段。
温可谣和任婷跟来听唱片机的“遗音”,没想过要见“类人猿”。
任婷问“这家店靠谱吗?”
徐谨宁迟疑了,任婷也就知道了答案。
店内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怎么走都会踩到地上奇奇怪怪的玩具。店长在磁带垒起来的收银台后面,恶狠狠地叫道“小心点,别踩坏了我的宝贝。”
徐谨宁捡起一只塑料袋,被他瞪了一眼后,尴尬地放了下去。
店长的眼皮化着一双眼睛,睁眼闭眼都有两个眼珠子,看得人心里直打退堂鼓。
“来干什么?”他掀起涂绿色唇膏的嘴,像一块草地被掀起,露出黄色的泥土地。
徐谨宁把唱片机摆在收银台,说“想卖掉这个。”
“你当我这儿是什么都收的废品店吗?”店长双手抱胸,翻着白眼数落现在的小孩一点都不懂事。末了,他才大发慈悲地说“要不是我心善,你们的东西我看都不看。”
徐谨宁倍感熟悉,店长这狗脾气一点也没变。
温可谣受不了,她把徐谨宁拉到身后,比店长还凶地说“我们又没有求着你收,爱收不收,一张臭脸给谁看?”
她转头朝徐谨宁努嘴,意思是学学她,受什么气?
遇到更横的,店长一般都叫这种人滚出去。但眼前的唱片机是ute的限量版,不是简单就能用钱买到的。他心里在流口水,傲娇地忽略温可谣的话,拿出放大镜和手电筒仔细观察。
“这东西哪来的?不会是偷来的吧?”店长狐疑地问,赃物处理起来可麻烦了。
徐谨宁答“是学校元旦汇演中的奖品。”
店长斜着眼睛看徐谨宁,记忆被打开了。他说“我认识你,小时候赖在我店里,看动画片赶也赶不走,鸡兔同笼不会算都是我教你的。”
突然被揭了黑历史的徐谨宁反驳“你教的是错的。”
店长教错徐谨宁,让徐母发现徐谨宁快变成一个大学渣了。她把徐谨宁扔去少年宫补课,从此徐谨宁失去了娱乐时间。
店长对会让他尴尬的事物一概不理,径直拿出一个算盘。木珠打来打去,他最后说了一个数字“五十块,我收。”
他接着算细节“扣除机顶盒费用、电费、妨碍我经营的损失费、辅导数学题的课时费、给我造成的精神损失费……你还欠我八十块。不过没关系,我大方,给你免了,再给你五十块钱,你可以带两个小美女去超市买点零食。”
静默了半分钟。
温可谣抱起唱片机“不卖了。”
店长伸手去抢,商量道“那给你们一百块。”
温可谣把唱片机拉到自己这边,狮子大开口“加三个零,一万。”
“五千!”
“想得美,没有八千免谈!”
他们在谈判,就没了徐谨宁和任婷的事。
徐谨宁去翻看光碟,翻得手指一层灰。
任婷给他递来一包纸巾,站在旁边扫描了一遍,说“这些都是盗版,侵权的,不应该销售。”
确实,大热的影视剧碟片怎么可能标价三块五块?包装简陋,硬卡纸直接夹住碟片,没有保护措施。高饱和度的封面设计打着虚假的蓝光标语,一看就知道是盗版。
徐谨宁听说过,店长因为售卖盗版碟,被罚了很多次款,可依然死性不改。
这些徐谨宁小时候做梦都想得到的碟片,失去回忆的点缀,便成了再廉价不过的东西。在任婷带着厌恶的语气里,更是成了不正确的东西。
徐谨宁也否认盗版碟,但在任婷身边,徐谨宁发觉自己似乎否认了更多的东西。
“你其实可以去更专业的店卖唱片机。”任婷心里不太开心,从拨开那个挂毯进入店内,一层霜雪就覆盖在她身上,“如果你感觉到我在指责你,我为我的态度道歉。我只是想说一个建议,网上搜一搜,在一些音乐论坛很容易找到鉴定机构的。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出钱打车带你去。”
她大概是真的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你认识的熟人,不一定就不会坑你。你不识路,其他方面有困难,我是可以帮你的。”
答应带温可谣和任婷来老城区时,徐谨宁就有种感觉,任婷会不喜欢野蛮、未开化的事物和人。
她家境很好,与温可谣同样出身教师家庭,父母都是大学教授。眼界高、教养好,不轻易展现高傲,对愚蠢的容忍度很低。如果不是温可谣,任婷这辈子都不会和徐谨宁产生交集。
身旁的任婷在徐谨宁的脑海里,有那么一刹那不是以人的形态,而是规则与捷径。
她所受到的教育、获知的信息与徐谨宁相比,犹如海洋和一杯水。那个建议是把海面上常有的波浪移到了小小的一杯水中,没有考虑杯子的容量。
任婷以为是理所应当,徐谨宁的杯子却裂了。这从根本上来说不是任婷造成的,徐谨宁知道,自己有时候想很多,这是坏处,容易自怨自艾;也是好事,他总能想到办法。
他可以把裂缝当成一扇门,直视差距,直面有意忽视自卑的自己。
“我没有手机和电脑,也不清楚什么论坛可以找到鉴定机构。你不嫌麻烦的话,我可能要麻烦你了。”
徐谨宁抽了一张纸巾,然后把剩下的还给任婷。
任婷吃惊“你没有手机吗?我以为你只是家里管的严,所以不带手机到学校。”
“也是有管的严的缘故。”徐谨宁说的轻松。
任婷若有所思,开始搜索相关信息。
温可谣那边不知道和店长谈到了什么,店长跳起来,绿色嘴唇和中毒一样,叭叭不停“你牛逼,你厉害,你能随随便便搞到这种型号的唱片机。你这么牛,最好每个月定期卖给我,跟我签合同,搞个期货,你就是下一个商业奇才。”
“我偏不。”温可谣头一扬,“凭什么你说什么我做什么,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店长气绝,不想再聊,哆哆嗦嗦地拿现金“拿走拿走,六千块,自己数,多了也别还我。”
“少了怎么办?”温可谣把现金拿给徐谨宁和任婷数,叮嘱他们数两遍,自己则和店长继续杠,“你别觉得我是学生,没有阅历就好欺负,我又不是傻子。”
她太猛了,把店长吵到坐在地上撒泼。
徐谨宁和任婷都看着她,在规则和讲理面前,不讲理和厚脸皮好像才是最有用的道具……
“你们看我干什么?走啊。”温可谣叫他们一起走,“我们先去刚才那个饰品店买个钱包吧,好久没看见现金,六千块居然这么厚。先藏衣服里,这给婷婷藏,这给宁宁藏。”
她出门前踩到塑料袋,毫不在意地往旁边一踢。虽然她一副“老娘不好伺候”的表情,但自称“可爱的谣谣”。
她说“没有谣谣是不行的。”
万千宠爱长大的温可谣,很乐意把别人笼罩在自己的羽翼下。
徐谨宁拿到钱请客吃饭,上餐前温可谣喋喋不休地嘲笑音像店店长。
“他说的东西我都没听懂,什么期货什么商业奇才。”温可谣喝一口水,自夸道,“但是我真的牛逼和厉害。”
任婷罕见地没有损她,徐谨宁还是照例配合她,顺便把听不懂的专业名词也记了下来。
傍晚送走她们,徐谨宁回家,路上想去找赵菁还买衣服的钱,到了发现她的店没开门。
可能是休元旦假期了。
徐父也放假了,徐谨宁要管他吃的。
徐谨宁拐去菜市场买菜,手里有钱买肉还是有点心疼,就买了一袋子素的回家,烧完一桌绿油油的,很健康。
他把剩下的钱都给了徐父,让他还家里的债。
“你哪来那么多钱?”几千块钱不是小数字,徐父第一时间想岔了,“你千万别是偷的。”
他们这一带治安不好,每个人都爱先想最坏的可能。
徐谨宁想撂筷子,但他忍住了,解释了钱的来源,最后郑重地和徐父说“你应该相信我。”
“相信你什么?”徐父没放在心上,“吃饭。”
徐谨宁和他没有话讲,鼓着腮帮子洗好碗,又鼓着腮帮子去找方孔。
方孔不在,徐谨宁就坐在楼道里等他,手上拿着一张宣传单折纸玩。
折了一只千纸鹤,徐谨宁给它取名叫“海景房”,因为那张房地产宣传单是海景房。他太无聊了,把整栋楼门上插着的宣传都拿来折了千纸鹤,一个个整齐地摆在楼梯上。
方孔回来时,徐谨宁身边有一排千纸鹤,他睡眼朦胧,手把眼睛往下拉试图清醒一点。
方孔向他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问的总是那个问题“小宁,今天过得怎么样?”
“好像还行。”徐谨宁把千纸鹤抱在怀里,觉得今天确实还行,他赚到了点钱。
方孔转门锁的动作一停。
不是“糟糕”或“一般”,而是“还行”。
这不是他允许出现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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