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次辅翟銮病了,消息一流传出来,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比如一直在京,没有外放的闲置官吏;又比如,一些惹了官司,想要找个靠山平事的人;又再比如,一些赚了大财,有钱无处花,只好拉官员下水的人,不一而足,纷纷堵在了翟阁老的家门口。
本就是装病,翟銮哪还敢真的开门接客,不对,是开门见客。
窝在小丫鬟们给暖好的被窝里,翟銮翻了个身,问道“现在外面,是个什么情况?”
管家翟墨跟随翟銮多年,连忙恭敬回道“老爷,门外想见老爷的人,都排到另外那条胡同里了。”
翟銮一听这话,更加闹心,这不是想要他老命,内阁次辅的位子才坐多久,这要是传到皇上耳中,要怎样看待他两袖清风的翟仲鸣。
“好啊,原来你这老儿的清风,都是装给朕看的。”一想到嘉靖皇帝的语气和神情,躺在床上脑补的翟銮,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哆嗦,这用了两个少女温暖过的被窝,似乎也不那么热乎了。
“赶紧叫人赶走,全都赶走。”翟銮不耐烦道。
翟墨回道“老爷,这样做,是不是有损咱们翟府的声誉?”
“你懂个屁,快点将外面的那些人通通赶走,再不走,就找五城兵马司的人来。”翟銮呵斥道。
翟墨只好匆匆离去,让翟府的家丁将门外那些提着礼品的人通通打发走了。
遇到一些来头大的人,翟墨只好先行收下拜帖,以阁老养病为由,也将人请了回去。
此时,离翟府不远处的一个胡同口,正站着一个人,穿的其貌不扬,但是却一直张望着翟府的动向。
见翟府的家丁开始赶人,便低头在手里的本子上记录几笔,而后收了起来,揣入怀中,退进胡同,消失不见。
只是他刚离开没多久,便有另外两个人停在了他刚刚站着的地方。
“这些东厂番子,连当朝阁老都敢明目张胆的监视,真是目中无人。”其中一个身材有些瘦弱的人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另外一个人,年纪稍长,大约有四十左右岁,则是盯着翟府看,没有回他话。
那瘦子接着道“这大冷的天,怎么就这么倒霉,抽到咱哥俩出来巡视。”
“陆大哥,你猜这翟阁老是真病了,还是装病?”瘦子见他不说话,只是盯着翟府看,好奇问道。
那人又看了几眼翟府后,扭过头道“自然是装病,有病之人哪还管得了府外的事情。”说完,就跨步往外走。
那瘦子连忙跟上他,嘟囔道“陆大哥,等等我。”
两个人沿着长街行走,此刻天刚擦黑,快要宵禁了,因此路上行人匆匆。
走到大时雍坊的一条街道时,陆姓汉子突然看到一个眼熟之人,怕自己认错人,又快走了几步,离得近了些,确实是自己熟识的人。
陆姓汉子虽然心中疑惑,但还是小跑几步,来到那人身前,低声叫道“陆总旗。”
陆良正在边走边想着心事,冷不丁听见有人叫他,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却是锦衣卫小旗陆奇本。
“您什么时候回京的?”陆奇本知道陆良跟随毛伯温南征了,前几天也知道安南已经归附了。
刚开始听说陆良能跟随大军征讨安南的事情时,他还艳羡不已。这锦衣卫中,本来立功的机会就少,而能有轮到他立功的机会,则是更少。
此刻见陆良平安归来,只怕他这官职又要往上升一升了,日后更是高不可攀。
“是陆大哥啊,别来无恙。”陆良笑道。
陆奇本对身旁的瘦子叫道“张奎,还不快拜见总旗大人。”
张奎见陆奇本这个小旗对眼前这个比自己要小的多的少年毕恭毕敬,本就觉得诧异,再听他说这是总旗,吓得他慌张道“我……不对,卑职……张奎,见过大人。”
陆良看了一眼张奎,又对着陆奇本道“陆大哥,我还有事,过几日咱们再聚。”
也不等陆奇本回应,便匆匆离开,朝着石碑胡同方向赶去。
陆奇本目送陆良的身影消失,这才再次往下一个需要巡视的地方走。
“陆大哥,那个总旗大人是谁?怎么看起来比我还小?”张奎这时也恢复正常,说话也利索起来。
陆奇本道“他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总旗陆良。”
张奎恍然大悟,接着问道“他不是去南征了么?”
陆奇本猜测道“应该是南征的差事办好了,你没听说安南都已经归附了。”
张奎羡慕道“想不到这个陆总旗竟然这么年轻,我要是能有他的一半就好了。”
陆奇本笑骂道“你这大字都识不得几个的人,还想做总旗。”
张奎反驳他道“谁说不识字,就当不了总旗?”
陆奇本一时之间,竟也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只是在锦衣卫中,如果没有人提携,即便是才高八斗,那也是难熬出头的。
两个人又巡视了一番,直到暮鼓敲响,这才赶回镇抚司。
要说这锦衣卫中当差的,没有五千,也有三千,可实际上,大多数都是皇帝往里边塞进来的勋贵,还有恩荫进来的勋贵子弟。
平日里,这些勋贵们哪会来镇抚司点卯,那些脏活累活,尤其是到偏远省份抓人的苦差事,也就那么百十来号人在干。
陆奇本二人刚进镇抚司的大门,就看见有两个锦衣卫正押解着一个中年文士回来。
见他们去往诏狱的方向,陆奇本吩咐张奎“去打听打听,又抓了哪一位进来?”
这诏狱里关着的可都是些大人物,一般的小老百姓可没资格关押进去。
张奎只一会便回来了,钻进陆奇本平日里待的小屋,先是喝了口热水,这才说道“陆大哥,打听清楚了,刚刚关进去的那位是户部主事周天佐。”
陆奇本问道“他犯了什么事?”
张奎也在地上的火盆旁坐下,伸出双手烘烤,又用暖了一些的手捂了捂耳朵,这才继续道“也没什么大事,听说是为了先前关进来的那位杨不死,就是那位被打的死去活来,怎么都打不死的那位御史杨爵打抱不平,往宫里递了道奏疏,惹恼了皇上,明日一早,要廷杖六十呢。”
陆奇本摇了摇头,叹口气道“张奎,你说这些读书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明知道皇上厌恶这杨老头,不可能放他出诏狱,还豁出去自己的性命不要,非要上折子,图什么?”
张奎笑了笑,回道“陆大哥,我哪知道这些,我要是知道这些,那我岂不是也是读书人了。”
陆奇本喝了一口水,突然想起一件事,又吩咐张奎道“等会趁着诏狱那边换班,偷偷再给杨老头扔两个馒头。”
张奎点头应下,只是不解“陆大哥,你管那老头干啥,饿死就饿死了,反正进来这诏狱的人,能有几个活着出去的?”
陆奇本道“少问那么多,这杨老头是个命硬之人,廷杖打的这么狠,又挨了一次酷刑,换个人都当场毙命了,可这老头竟能死而复生,这样的人,大难不死,必有鸿福。”
“就当结个善缘,再给他弄碗水,别噎死他。”陆奇本接着道。
张奎哪里懂得陆奇本的心思,听他这么一说,感觉确实是这么个理。
万一这老头能活着出去,以后没准能靠着这次的善缘,提携一二。
又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张奎便去厨房弄了几个馒头,趁着诏狱换班之际,偷偷进去,扔给了关在诏狱深处的杨爵,又往地上的碗里倒了些清水。
“老头,老头,死了没有?没死赶紧趁热吃,地上有水,别噎着。”张奎轻声叫喊。
诏狱深处的稻草堆里,一个身影突然蠕动了一下,而后便爬了出来。
这人蓬头垢面,黑暗中看不清面孔,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有些地方的布料和身上的伤口黏在一起,好似长在了肉上。
枯瘦如柴的手拿起馒头,就往嘴里塞,吃的有些猛了,不禁咳嗽了数下,吐出一口血痰。
张奎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也是有些不忍,便低声道“老头,你坚持住,我想办法给你弄点药来。”
趴在地上的杨爵,抬起自己的头,两只满是血迹的双眼,绽放着光芒,也不说话,看了张奎一会儿,便又低下头接着吃起馒头,而后又喝了点清水,便又爬回到牢房深处,窝在稻草堆里,不知生死。
张奎见状,也快步出了诏狱。
等到外面的落锁声渐渐消失,这森寒的诏狱又恢复了寂静。
“杨爵大人,杨爵大人,可曾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在牢房内响起。
窝在稻草堆里的杨爵,吃了热馒头,又喝了点水,精神恢复了一些,听见有人在叫他,便“哼哼”了两声。
那人听见杨爵的回应,也是大喜“杨大人,学生周天佐,乃是王学门人,仰慕大人已久,想不到竟在这里相见。”
杨爵嘶哑着声音问道“你……因何……来?”
周天佐回道“皇上将大人下诏狱,这朝堂之上,无一人上疏解救大人,学生气愤不过,便上了一道奏疏,想救大人出去。”
“何苦来哉!”杨爵气息顺了,说话也顺畅了一些。
“杨大人,学生敬佩您的为人,只不过仗义执言罢了,可惜满朝诸公,皆是怯懦胆小之辈。”周天佐满脸不屑道。
杨爵咳嗽一声,叹道“有奸人蒙蔽圣上。”
周天佐哈哈大笑道“杨大人,皇上一心求仙问道,可不是几个奸人就能蒙蔽的。”
杨爵又是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周天佐见他没了动静,心知他遭受了酷刑,有伤在身,便也不再言语,盘腿坐下,等候明天清晨的廷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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