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六年,冬至。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钟粹宫内,众妃依照惯例来向我问安。我放下手中的账本,看着眼下的一众女子。
“都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
丽妃坐在了东向第一把椅子,婉嫔随后。西向第一把为兰嫔,第二把是玉嫔。其他贵人依次排后。
“嫩莲啊。”我叫着丽妃的名字。“你和婉嫔的册封礼已成,现如今,宫中众妃你为之首,又有皇上的第一个孩子,身份尊贵,自是要做后宫的表率,帮助本宫约束宫人。”
“奴才多谢皇后娘娘,定当竭尽全力侍奉娘娘,做六宫的表率。”
“敕命夫人近来可好?”
“回禀娘娘,府里递过来消息,母亲的身子本来已经好些了,但是入了冬,又染上了风寒,咳嗽了月余也不见好转。”丽妃道。
“哦?竟有此事。小牛子,一会拿着本宫的宫牌,从太医院请个稳妥的太医,前往丽妃母家府里医治,切记宫门下钥前,让太医回太医院存放医档。”
“嗻。奴才遵旨。”小牛子说着,从正殿后的屏风绕到了后院,去取钟粹宫的宫牌。
“娘娘,这。。。”丽妃说着,匆忙跪了下来,“奴才多谢娘娘。”
“多兰,快扶你家主子起身。”我说着,朝着丽妃抬了抬手,“你如今位列四妃,身份尊贵,指派太医去母家府邸医治,也合乎常理。不过是你谨言慎行,不恃宠而骄罢了。”我说着,转向兰嫔,“这几个月的账目本宫已经看过了,兰嫔你做的不错。”
“奴才多谢皇后娘娘赞誉。这些时日娘娘不在宫中,奴才奉旨协理六宫,自是需要事事亲力亲为,留心在意,也不枉费皇上对奴才的信任。”
“这兰嫔自从得了协理六宫的权利后,无时无刻不挂在嘴边,生怕咱们宫里人不知道似的。”玉嫔道。
“是啊,不过话说回来,这协理就是协理,您还真把自己当成这紫禁城里的主人了呢?”婉嫔说着,喝了口茶水,又故意将茶杯放在茶几上,发出一声声响,“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
后宫之中,嫔妃若才貌德行出众,得皇上的宠爱和信任,是可以赐予协理六宫的权利的。协理,顾名思义,就是协助处理的意思。说白了,就是打杂而已。皇后交代的工作,只有服从和行使的权利,却没有决定的权利。
后宫制度里,还有一种权利是凌驾于协理六宫之上,而在后权之下的,那便是摄六宫事。摄,为代理之意,这项权利,通常在后宫没有皇后,或者皇后因错被罚的情况下,由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或者贵妃行使的一种权利,授予摄六宫事的嫔妃,位同副后,调度后宫,奖惩等事项,都可自行决定。
“婉嫔说这话倒是提醒我了。”我说着,看着玉嫔,“宫中事务繁杂,本宫心有余而力不足,方才兰嫔也道事事亲力亲为,好不繁琐。所以自今日起,本宫复了玉嫔协理六宫的权利,与兰嫔一同帮助本宫管理宫务。”
“皇后娘娘,奴才谢恩。”玉嫔听罢,又惊又喜,赶忙跪下谢恩。
“皇后娘娘!”兰嫔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当初玉嫔协理六宫不力,导致丽妃生母落水,皇上这才停了她协理六宫的权利,皇后娘娘如今复她协理之权,可是要违拗圣旨?”
对于敕命夫人落水,丽妃一直怀疑是兰嫔做的手脚,只是没有实打实的证据,现如今听到兰嫔提起当初旧事,心中自是不悦。“兰嫔,皇后虽然没有提拔后宫的权利,但是复位还是在权责范围内的。就好比如果哪一天妹妹犯了错被降为了贵人,只要妹妹好好的在凤驾前认错,娘娘还是可以复你嫔位的位份的。”
“你!”兰嫔刚继续反驳,却被身后的紫墨叫住了。“主子,该喝药了。”
兰嫔接过青花瓷的药碗。一饮而尽。
“兰嫔是怎的了?需不需要传太医啊”婉嫔问道。
“本宫身体康健,只是偶感风寒,不牢婉嫔费心了。”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本宫约了皇贵太妃去包饺子。今儿就到这吧,都散了吧。”说着,我整理了一下领口的压襟,站起身来,朝殿外走去。
“皇后娘娘起驾!”小华子一声喊道。
“奴才恭送皇后娘娘。”
从钟粹宫到寿康宫,要从东六宫穿过西六宫,然后往南才可到达。寿康宫虽然与寿安宫仅有一墙之隔,但是宫门却并不是相对的。
寿康宫正殿内,乌雅氏正在调和着饺子的馅料,和在圆明园的时候一样的熟悉。
“皇后来了。”乌雅氏道。
“娘娘安。”我解下斗篷,马嬷嬷将一个汤婆子递给了我。
“这回宫也快一个月了,是时候见一下云贵人了吧。”乌雅氏问道。
我怔了一下,或许是我的心底,还没有做好面对芸萱的准备吧。一个曾经与我对床夜语的好姐妹,一个曾经忠心耿耿的钟粹宫掌事姑姑,我怎得也不会相信,她是为了荣华,而背叛了我。
“皇后在想什么?快坐吧。”乌雅氏把我的思绪叫了回来。我抱着汤婆子,坐在了窗前的木榻上。
“这入了冬啊,紫禁城里可是一场风雪都没来过呢。所以哀家让宫人们趁着风雪来临之前,晒了些土豆和油豆角干,这些都是童年的美味,也只有在寒冬晒干的,才味道鲜美。有些事情啊,还是要在暴风雪来临之前做完的好,不然,便会悔不当初。”
我知道乌雅氏的担心,且不说她是否相信芸萱是一个背弃旧主的人,以芸萱现在的恩宠,封嫔封妃不过是奕詝一念之间罢了。这几个月的彤史记载,芸萱,嫩莲,平分春色,杏贞次之,而一向不得奕詝脸面的欣贵人,也侍寝了一次。乌雅氏这是怕来日芸萱做大,成了第二个兰嫔,到那时候,便不好控制了。
“娘娘说得对,有些事情,需得尽早了断了。”我说。
“不过现下,这也不算是一等一的要事,最重要的,是这个。”乌雅氏朝我摆了摆手,“冬至之日,阖宫上下都盼着能吃到中宫亲手包的饺子,以取个吉利的意头。马嬷嬷,给皇后准备清水净手。”
我和乌雅氏包饺子,春翠和两位嬷嬷负责擀皮。这包饺子就是图个好意头,并非让各宫吃饱。按照宫里的规矩,冬至之日是要在皇后宫中做饺子的,可是出于对乌雅氏的尊重,我特意选在了寿康宫,为的也是让后宫诸人看到,乌雅氏在前朝备受恩宠,在今朝,也能受到皇上和皇后的礼遇。而说到底,乌雅氏只不过比我年长十岁有余,作为上一代宫斗中的佼佼者,能有她的帮助,对于我统率六宫,也是大有裨益的。
门外,东西六宫的宫女已经排好队等候了,小华子,小牛子和寿安宫的几个小太监,在寿安宫的小厨房里,架起热锅烧水煮饺子,然后按照各宫小主的位份,依次先后发放饺子。而吃过饺子,是要回中宫谢恩的。我体谅外面天寒地冻,便也免去了她们谢恩的缛节。
午膳,我与乌雅氏进了一些饺子。冬至吃饺子,虽说是汉人的传统,但是我大清朝入主中原已经一百余年,早已适应了汉人的习俗。而配菜上,有卤鸭翅,酱牛肉,八宝熏鸡等,当然也少不了我宫里朝鲜厨子做的可口小菜。
饭后,走出寿康宫,外面的阳光正好。我免去了轿撵,徒步前行。春翠扶着我的胳膊,其余人等则在远处跟随。
“主子,您想好了吗?”春翠看着我。
“该来的,总该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是该找她当面问个清楚了。”我抬头望着暖洋洋的日光,心里却有一丝凉意。
春翠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小华子,小华子会意。
“皇后娘娘起驾承乾宫。”
虽然承乾宫与钟粹宫仅为一墙之隔,但是回宫数日来,我却从没踏进去过半步。
承乾宫于明永乐十八年建成,起初叫永宁宫,崇祯五年八月,更名承乾宫。大清延续明朝的称谓,在顺治十二年和道光十二年,对承乾宫加以修葺过。
承乾宫为两进院,正门南向,名承乾门。前院正殿即承乾宫,面阔5间,黄琉璃瓦歇山式顶,室内方砖墁地,天花彩绘双凤,正间内悬乾隆皇帝御题“德成柔顺”匾。殿前为宽敞的月台。东西有配殿各3间,后殿也有正殿五间。曾经乌雅氏就居住在这里,只不过当年我入宫为福晋,她多有刁难,事后便未曾探视过。等到奕詝登基后,我破解两宫困局的时候,乌雅氏已经被孝静皇后挪去了寿安宫。
“承乾”一词,乃顺承天意的意思,明代承乾宫为贵妃的住所,大清朝住过的比较出名的人物,除了宠冠六宫的乌雅氏外,还有康熙的孝懿仁皇后,乾隆的舒妃。
“皇后娘娘驾到!”承乾门下,小华子一声通传,随着宫门缓缓打开,一众奴才跪倒在地,我带着五味杂陈的心情,走进了承乾宫内。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芸萱从侧内殿走了出来,向我行跪拜大礼。只见她身穿一身水蓝色的浣花锦,领口,袖口和前襟皆为白狐的狐尾毛,头戴一顶点翠的钿子,脚踩一双锈了蒲公英的平底宫鞋。我抬头看了看殿上的牌匾,是奕詝的亲笔,名曰云鬟殿。
云鬟,是用来形容唐朝时期流行的一种高耸的环形发髻,泛指乌黑秀美的头发。到了后来,引申形容年轻貌美的女子。“至此肠断彼心绝,云鬟绿鬓罢梳结。”,唐朝诗人李白的《久别离》,就有提到这个字眼。
“起来吧。外面冷,屋里说话。”我说着,从她身边走过,踏入了正殿的主坐。
承乾宫虽曾是琳贵妃的宫房,但是由于芸萱只是贵人的位份,所以当年的许多陈设都被内务府撤换掉了,更不用说是本就是偏殿的云鬟殿了。殿内正间,没有主殿的屏风与罗汉床,取而代之的是两把宫椅,中间穿插一个四方茶桌。桌椅之后,是一条贯穿南北的长条案,条案上摆放了瓷器花瓶,鸡毛掸子等小摆件,墙上,挂着两幅竖着的字画,看起来并非传世名家,倒像是如意馆的手法。左手边餐桌,小书房,右手边是寝殿。贵人以下的屋子大抵就是类似的格局和布置,内务府都是按照各宫小主的等级进行布置的,哪怕皇上再宠爱,位份在这摆着,也无法太过逾越。
我坐在了右侧的椅子上,芸萱在我赐座之前,便坐在了她宫里小太监搬来的圆凳上
“云主儿,皇后娘娘还没赐座呢。”春翠提点到。
“皇后娘娘似乎忘了,这是承乾宫,不是钟粹宫。”芸萱道。
“承乾宫是后宫内廷,皇后娘娘乃六宫之主!”春翠不依不饶。
我朝着春翠摆了摆手,示意她作罢,“云贵人晋封小主的时日不长,许多规矩还要慢慢的学。春翠你有空多过来教教她便是。”
“多谢皇后娘娘美意,只不过兰嫔娘娘已经为奴才指派了教习姑姑,若是春翠再来,怕是不太方便。”芸萱道。
“武姐姐。”我打破了谈话间的尴尬,“本宫始终不信,你会趁本宫于危难的时候,自自离开,承蒙盛宠。这其中可还有什么缘由?”
很显然,我这一句“武姐姐”,触碰了芸萱最深处的神经,她楞了一下,继而看着我,“皇后娘娘,请您自重。”
“云主儿,你真是太放肆了。”春翠说着,向前走了两步,“这是您与皇后娘娘说话应有的礼制吗?”
“难道这也是你一个奴婢跟我说话的礼制吗?”芸萱反问道。“你不过是一个丧家之犬,一枚弃子,若非当时皇后不计前嫌,岂有你今日的富贵荣华。”芸萱话毕,用余光瞥了门口一眼,趁那小太监不备,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腿上向前推送,像极了人的双腿。
这个动作,我再熟悉不过。小时候,母亲每每对我喋喋不休的时候,我都偷偷的向芸萱使这个手势,示意她赶紧带母亲离开。那么此刻芸萱到底为何意呢?我忽然明白,门口那个颇为眼熟的小太监,是问题症结的所在,我左思右想,恍惚中似在长春宫见到过他。
“放肆!”我突然拍案而起,“云贵人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屡下犯上。来人呐!”
“奴才在。”此时,门外的小华子,小牛子走了进来。
“将云贵人带回钟粹宫,本宫要亲自调教。”
“嗻。”
“你们这是干什么?放开我!我可是皇上的宠妃。”芸萱和小华子他们推搡着,可是又怎能敌过他二人的力道。殿外承乾宫的其他奴才见状,也都不敢知会,毕竟中宫威严尚在,谁也不想为了芸萱当出头鸟。
片刻间,小牛子与小华子已经将芸萱制服,她的双手置于后背,用绳子捆了起来,嘴里塞着一团丝帕。
“云主儿,您还是省省力气吧,若是再冲撞皇后娘娘,慎刑司里的嬷嬷们,可没皇后主子这么好说话了。”春翠说着,拍了拍小牛子的肩膀,小牛子会意,将芸萱扛着带回了钟粹宫。
回到正殿,我仅命春翠在殿内陪侍,小牛子于殿外守着,又命令小华子等人关闭钟粹门,下了口谕,一概宫人非诏不得入内。
“春翠,给芸萱松绑。”我坐在罗汉床上,说。
“娘娘,这?”春翠问。
我点了点头。
“让你受苦了。”我看着芸萱道。
“皇后主子。”此时,刚刚松绑后的芸萱噗通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朝我磕了三个头。此刻我明白,她还是当年的那个芸萱。
“春翠,先扶她坐下。”
此时,春翠竟有些摸不着头脑。
“讲吧。”我说。
“娘娘,当日您被皇上禁足,虽然对兰嫔和丽妃之事有所怀疑,但是也无能为力。紧接着,敕命夫人落水,这很显然是兰嫔的阴谋。可怎奈何,您出不了这长春仙馆,所以奴便。。。”芸萱说着,眼角已经开始湿润。
“奴才佯装归顺兰嫔,告诉她心中对您早已不满,并且说明自己想承蒙皇恩,但是却一直被您堤防。兰嫔竟也信了,不仅提拔奴才伺候皇上,还时常召见奴才去长春宫。”
“这便是你背弃本宫的理由吗?”我问。
“娘娘,当时的情况,钟粹宫说什么都是徒劳的,奴才唯有献身于皇上,取悦皇上,才能在床边枕语,为娘娘说些好话。况且只有假装归顺兰嫔,奴才才能找到她谋害敕命夫人的证据。”
我松了口气,看着她,“其实本宫一直都知道,你不是宫里传的那般不堪,只不过本宫没有勇气去问你,本宫怕已经失去了一个后宫里的左膀右臂,问过之后,心里的那个武姐姐,也不见了。”
“娘娘,奴才派人去查过阿瑞的母家,发现已于中秋过后开始兴建土木,扩大了院落。又从邻居处得知,有宫里太监模样的人,上门拜访过。”芸萱道。“阿瑞有个哥哥,年过30还未娶亲,与父母住在一起,也都是穷苦的庄稼人,又怎会有这一大笔银子翻盖院落呢。”
“这么看来,敕命夫人落水,与兰嫔脱不了关系。”
“不仅如此,西林教案,亚罗号事件,云南回汉争矿,兰嫔都参与了议政。面对洋人虎视眈眈,兰嫔妄自评论,而云南一事,更是提议皇上派发清兵残杀回民。”芸萱道。
“这个兰嫔,简直是放肆。”我说着,站了起来,“你先起来。”
我将芸萱扶坐起来,坐在她身边,“委屈你了。为了本宫。。。”
“娘娘对奴才有大恩,当日奴才能能为您做的,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既然已经侍了寝,成了皇上真正的妃嫔,从前往昔也就不要再计较了。后宫众人心怀鬼胎,真正的姐妹不多。本宫希望与你无论是主仆,还是姐妹,咱们当初的那份心意,不要丢掉了。”
“娘娘您放心,奴才定当竭尽全力护您周全。”
“本宫也会好好保护你和春翠的。”我说着,拉起她的手,也唤着春翠过来,“往后的日子里,咱们三个,定要一条心。”
“娘娘。”芸萱道“兰嫔狼子野心,您身为六宫之主,定要严惩。”
“小牛子。”我朝着门外喊道。
“奴才在。”
“传本宫口谕,宣兰嫔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