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段时间楚锐一门心思全扑在拳击比赛的准备中,分身乏术,已经快两个星期没做贴身保镖,楚翕也乐得自在,心情也舒缓了些。
这一天,他正坐在露天的小吃摊,混在一群无所事事的中老年人当中,浑身洋溢着的青春光芒,晃得旁边那桌的几位老大爷嫉妒地移开眼,唾沫横飞地吹捧自己年轻时候的英勇事迹。
楚翕没有闲心听这一耳朵真假难辨的故事,低头认真专注地啜着白色瓷碗盛着的豆浆,碗里泡着炸得焦黄酥脆的油条。他发顶小小的旋儿处立着几根特立独行的发丝,许是晚上睡觉不安分,给了它们脱团的机会。
等到油条吸收了满腔的豆浆,楚翕拿起筷子夹了送进自己的肚子,极致的满足感从清晨的一顿简单温暖的早餐引诱进血液里。
“楚翕,快点儿,车到了。”安式微从百米开外的地方冲过来,单手背在后压住背包,径直跑向公交站点,掀开乌泱泱拥挤的赶车人群,一只手抓住玻璃门上的护栏,一只脚蛮横地踏在公交车的前门平台上,把“你要是敢关门,信不信我直接挂门上”写在脑门上。
“同学,你到底上不上车?”司机大叔见她横在门口一动不动,极不耐烦地喊道。
安式微急促地喘着气,“师傅再等一下,我朋友马上到。”随即往后仰头,喊了一嗓子,“楚翕,你快点儿!”最后一个字拖长了音,在喉咙滑了一个u型坡,夹杂着荒废整晚一鸣生涩的嘶哑感。
余音未了,楚翕已经抱着背包冲她狂奔而来。
司机大叔板着脸摁了前门开关,习惯性地挂档打了方向盘,融入了车流。
安式微瞅着他不安分的头发,戏谑道“你那几根头发挺有自己的想法。”
楚翕不知所谓,摸了摸头,探寻到叛逆的发丝,非但没有顾念形象压下它,反而用食指卷着玩儿,开玩笑地说“大概是随了主人吧。”
她附和地点点头。
车厢内本是清晨蓄势的沉寂,在下一站点开门的时候被生生打破。
“你这人怎么回事儿,推什么推!我还没上车了,赶去投胎吗你!”
“你磨磨蹭蹭的摸鱼呢你,后面这么多人就等你一个!”
“你谁呀啊你,警察吗?管那么多……”
安式微和楚翕默契地对视了一眼,无奈地耸耸肩,总有人有“宽广”的胸怀广纳他人的事儿。他俩被人潮从前面冲到了后门的护栏柱子边,门口还没断了这屁大点事儿的争执,安式微身旁两个坐着的大妈唯恐天下不乱,十分嘴欠地瞎嘚啵,句句不离那女人粗俗鄙陋,后面干脆上升到教养层面。
安式微也在心里默默多管闲事起来少说两句吧,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还好司机大叔也是暴脾气,没忍住吼了一句“要么上车要么滚蛋,吵什么吵,耽误其他乘客的时间!”并下意识地摁了一声喇叭,给自己的话注了嚣张的气焰,以绝对的优势压倒了对手,两人当即偃旗息鼓。
空间是靠挤出来的,这是早高峰约定俗成的规矩。眼看着上车的人越堆越多,他俩又被人潮往后猛推了一把,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个高高壮壮的大汉,手臂一挥隔开了两人,挡得严严实实,这场面可谓比肩接踵,亲密无间。
“微微,你忍忍,快到了。”一道沙哑的声线穿透大汉的结实的肌肉。
她讨厌跟陌生人贴在一起,尤其是异性,以往有楚翕挨着她,多少有些空隙,此时四面楚歌,她猛地僵着身体不敢随意动弹。
公交车晃晃荡荡的,她努力缩着身体,尽量腾出一点空隙,战战兢兢地站足了一个站的距离,才得以摆脱肢体接触。可那壮汉依旧横亘在她和楚翕之间,填补了他们空间上的距离。
只要不当肉夹馍,其他的不重要。
安式微拉着扶手,看窗外飞快向后退的建筑物,心中蓦地隐隐不安,总觉得车厢内有一道灼热的视线正盯着她,这种感觉像是在荒凉的野外,某个幽黑的未知山洞领域中有一只猛兽血红着双眼,直勾勾地注视着洞外猎物的一举一动。虽然它从未有一刻的现身,但是那种胆战心惊的压迫感仿似是强大的磁场,凝滞了空气,缓慢了时间,令人生畏胆寒。可扫了一眼车厢内的人,并没有发现那种目光来源。
“微微,下车了。“楚翕站在后门的阶梯上回头望她。
安式微从自己被害妄想的世界中清醒过来,步履轻快地越过那个壮汉,还不忘回头佯装无意偷瞄他一眼,看清了模样。移步到了楚翕的背后,拽着他的包,等待公交站进站。
五月有晚春的温柔和初夏的嚣张,仿若一株双生花,在一枝梗子上相互爱恋,却又相互争斗,上演了一出好戏。
安式微攥着背包肩带,微低头认真地走路,每一步都强迫自己踩在地砖的正中央,走出一条直线来。刚开始的几步还能准确地踏出节奏来,后来渐渐地乱了步伐,复又从第一步开始新的一局自娱自乐的游戏。
楚翕脚步突然停住了,问道“微微,你现在到底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安式微不答反问,动作并没有停下来,仍然专注于自己的脚尖是否准确无误地敲打了正中。大约过了三秒,耳畔未能传来答案,而且余光里也没有瞥到身侧另一个模糊的影像,她下意识地顿住步伐回头看。
一臂之距,楚翕半转着身体,带着近乎仇视的眼神盯着他身后的某个地方。
安式微循着他的视线望去,韩诚静静地站在不远处,脚的位置是她刚刚走过的地砖,很像直线上随意取的两个点,限定了距离。
这一次,她不带着爱慕的眼镜,认真审视着韩诚的外表,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那个穿着白蓝相间的少年,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的,在斑驳的光影中闪着淡淡棕色的黑发自然垂落,下巴白皙若刻,就连青春期应该有的胡须也未见零星半点,温和端正的模样,浸润在稀少的晨光里,几乎能触到灵魂的深处。
安式微时常在心里默默揣摩,她在他心里会是什么样子呢,是否有完整清晰的记忆。她一遍又一遍把他的五官刻在心里,熟悉到能随时地轻易地描摹出他的模样,生动得仿佛就在眼前。
突然之间,身体里另一个安式微竟开始冷笑嘲弄这场她费尽心思用坚持建成的堡垒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如此的不堪一击,然而很快,突然抱头痛哭,连她自欺欺人认为的卑微幸福都会毫不留情地抛弃她。
现在,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样选择。
安式微垂了眸,淡淡地说“我也不知道。”
那一晚,天台的风,像是加了十足马力,拖拽着天台虚掩的门关关合合,铰链几乎要失去控制地从墙体被拔出,堆积如山的旧课桌让两抹身影艰辛地扎根在孤立无援的土地上。
何昉手插着兜儿,皱紧了眉头,“安式微,别哭了!”
对方完全不理会,好似被他这句话打开了阀门,泉涌一般的泪水一瞬间从她的大眼睛里奔涌而出,无法抑制之势。他顿感无措,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女生,横了心威胁道“你再哭我把你扔这儿不管了!”
话音刚落,安式微怔了怔,模糊着双眼望他,吸了吸鼻子,带着浓浓的鼻音,“我都这么难过了,你就不能让我哭一下吗?”
何昉冷嗤一声,不以为意,“哭有什么用,他又看不到!”
安式微被他的话呛住,止了声,用力咬着嘴唇,低头压抑着哽咽,豆儿大的泪珠啪嗒地落在手上,不多时弄湿了手背。
耳畔只有呼啸的风声和清晰的啜泣声,何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蓦地同情心泛滥,给自己发了张好人卡,“好吧,允许你再哭两分钟。”
安式微猛地抬头,“为什么只给两分钟,不够!”按理说不应该凑个整数吗?
何昉斜眼看她,冷却了目光,又将眸光偏向黑墨水一般的天,轻轻开口“列车停靠的时间只有两分钟,只有这两分钟的眼泪才有机会被看见,如果对方错过了,你继续哭有什么意义,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安式微听了这番话,顿时转移了注意力,思考许久,好奇地问道“所以你只哭了两分钟吗?”
何昉“什么?”
安式微有些迟疑,沉吟片刻,怯怯地说“你家里的事,你讨厌的那个人。”
何昉微微勾起唇角,好似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语气是极致的冷淡,“是啊,那两分钟是我当她已经死了,哭给她送行的。”
想必是无法割舍的爱,才会有无法原谅的恨,她触及了别人的伤心事,登时惭愧不已,“何昉,对不起啊,我……我不是故意要问的。”
何昉无奈地笑了,“可你已经问了,现在道歉有什么用!”
此时她的心情已经恢复了平静,脸颊上的泪痕已被风化剥蚀,红肿的眼睛有了淡淡的血丝,“何昉,我还是要谢谢你,”随即扬起了头,挺直了背,微弯了唇,“谢谢你多事儿。”
“完了?就这样?这么没诚意,早知道就不跟来了,还不如在家陪狗时画画。”何昉把衣服拉链拉到头,冷笑一声,“狗时可比你听得懂人话!”
安式微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别老这样叫小时,他会不高兴的。”
何昉也瞪她,嚷嚷起来,“要你管,他可是我弟弟,我乐意!”
“你……”
安式微正准备还嘴,天台的门“砰”地发出一声巨响,比冷风的劲儿还大。
两人同仇敌忾地齐齐回头,准备向无辜的门撒气,却看到了一个微微弯腰、扶着门大口喘气的少年。
“苏欧,你怎么来了?”安式微迷惑。
苏欧冷着眼瞪她,三步并两步地冲到她面前,不答反问“你有没有事?”
安式微迷糊地摇摇头。
何昉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不是被风鼓动的,无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下巴,眼神在两人之间游离,十分知趣地撂了一句话,“既然他来了,那我走了。”
安式微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何昉显然松了一口气,利落地转了身,脚步飞快地朝门口走去,像是丢了烫手的山芋,省了麻烦。
等到了门口,何昉忽然回头,不正经地吹了一声口哨,转而又郑重地说道“安式微,还是找一个会坚定选择你的男人吧。”
总有一个人会坚定地选择你,他想。
安式微浑浑噩噩地听了,不置一语,今天实在是太累了,身体累心更累,不愿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转眼瞥见苏欧的一张冰块脸,问道“对了,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怎么来了?”
苏欧从开始到现在,一直瞪着她,脸色难看得像吃了苍蝇,“安式微,你下次再这样不把性命安全当回事儿信不信我抽你啊!”
“好凶啊你,对我就不能温柔点吗?”安式微拢了拢贴在颈处的黑发,扁扁嘴。
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旋即缓了些许神色,“还能好好走路吗?”
那一路,他固执地背着她,她乖巧地趴在他的肩上,伴着好闻的橘子香味儿,睡得安稳。
那一天,只有橘子味儿的味道没有欺骗她。
那一次,她知道了有些人总像是影子一样,总在她最狼狈最需要的时候幻化出现,介入她刚刚碎了一角的急需填补空缺的心脏,而后悄然离去,任由她继续流光溢彩。
她不好,她一径逃避,却总是依赖别人。
预备铃响起,飘荡在清晨的每一分阳光里,彩色的泡泡散漫地在空中跳跃,宣告着初夏的悸动。
“愣什么神,快上课了!”
安式微反应过来时,连人带包被苏欧和楚翕一左一右拽着袖子冲向了教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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