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客尽散,华灯初上。
赵吴氏带着青瓷几个在西厢房登记造册,几个粗使的丫鬟收拾了残羹冷炙,这会儿正洒扫庭院。
冷气笼身的岑子初怒气冲冲的走到泽芳院的门口停下,换了几口气,才步履如常地走进去。
他听说了姜家小姐的话,便立刻骑马出了府门,把姜家那小子饱揍了一顿刚回来。自家妹妹就是配王孙公子也是够资格的,不想竟今日喜庆的日子竟被如此羞辱。
姜家教女无方,他不能跟姜芽动手,但是揍姜家的小子还是够的。
岑子衿看到他杀气凛凛的进来,皱眉,“兄长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火气?”
岑子初眼睛一瞪,“你还问我?还没事儿人一样在这看书?”
能让兄长这么暴躁的,也没别的事,想来是因为姜芽,岑子衿舒展眉头,无所谓的笑道,“多大的事儿啊,再说她也没讨得好。”
“什么意思?”
岑子衿就把姜家的心思跟他分析了一遍,后者呵呵冷笑,“卖女求荣的事儿也做得出来,这姜家也不过如此。”
“所以啊,你看,我也没吃亏,说不定明天姜小姐就名满临安了。”岑子衿歪头眨了下眼睛。
岑子初一拍大腿,揉揉妹妹的脑袋,“做得好!”
“但是她说的也是事实,咱们家这样,兄长的婚事怕是都要耽搁了……”
岑子初明年就要及冠,之前守丧没人提及此事,但如今丧期已过,又已登科,托人打听的倒是不少,可真正合适的却没几个。
“你不必担心我,倒是你,可想好怎么办?不然就跟祖父说说?”
女子合该嫁个好儿郎,安于后院,相夫教子一生无忧,他也希望妹妹能得个如意郎君,安稳一生。
可岑子衿并不准备把自己嫁了,既不想面对那面慈心冷的婆婆,也不想面对性格扭曲的夫君。
但这些话不能跟兄长说,只能拖着。
所以岑子衿只是淡笑,没有接这个话题,反而问了他最近功夫练的如何。
“最近跟着师父受益良多,不仅仅是武艺,还有那些从前只在书中了解的兵法奇谋,经师父指点,已经能略窥门径,也终于理解了别人为什么总说书生总是纸上谈兵,可见这经验还是很重要的!那些杀伐果决,神机妙算也要用对时机和对手才能彰显大用。”
这话岑子衿赞同,同时也对那位老先生更多了几分崇敬,最明显的改变就是,岑子衿把他的伙食照顾的更精心,吃穿用度也提了一成,堪比岑鹤的待遇。
武人耿直,以前不觉得待遇差,现在只是觉得更好了而已。
虽然没见过岑子衿,但是对这一家人的印象还是非常的好。
最惊喜的当然还是岑子初,练武刻苦,稳扎稳打,更是难得的用兵奇才,举一反三,兵法纯熟,若能亲上战场锻炼几年,定是一方大将,勾得他都起了收徒的念头,只是这岑家毕竟是书香诗礼之门,不知道能不能同意……
安保街,岑子衿命人把带来的布匹搬进宅子,纪母道谢连连,亲自给她倒茶解释,“我让钧儿到街上去给我买点干辣椒回来,我们在江州呆惯了,总觉得这里的饭菜清淡了些。我已经让人去寻他了,应该一会儿就能回来,小姐先坐坐。”
岑子衿并不介意,让纪母自去忙。
屋檐下看着庭院里的葱郁葳蕤,便慢慢走到院中的麻栎树下。这种树其实不耐移栽,一不小心就会挪死,倒是十分应和古人说“人挪活,树挪死”的俚语。可这棵,移栽的人把它照理的很好,苍翠的枝叶上还挂着积雪,绿白相间中生机盎然。
阿碗问,“小姐喜欢这树?”
“这树叫麻栎,耐寒、耐旱、寿命长,最重要的是,它容易活。我知道,你也喜欢。”
“可奴婢之前从未见过这种树。”
“没事,以后你总会喜欢上它的。到时候告诉我,我们在院里也栽一棵。”
两人闲聊几句的功夫,纪钧已经从院门进来,立在门廊看着树下的少女。
许是安定下来,纪钧比初见时好像又长高了些,一双狐眼尖锐有神,眉梢下红痣冶艳,即使穿着简单的棉袍直裰,也再难掩风华。
岑子衿微笑点头,一同移步书房,命人在外把守。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当年江州到底发生了什么吗?”岑子衿坐定询问。
纪钧深深看了她一眼才徐徐开口讲述当年那场阴谋迭起的时疫。
道情三十年,春雨连绵之后,又是夏雨滂沱,长河决堤,江西多处洪涝,江州水灾最为严重。岑政多次上书朝廷开仓放粮,可迟迟没有回复,无奈之下,只能请当地士绅出面,施粥赈灾。
江州士绅最开始还善施稠米粥,后来变成清水粥,开始陆续有人饿死街巷。岑政便擅自做主,开仓赈灾,周遭的百姓听闻江州开了粮仓,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没坚持半个月,粮仓就已经见底。
朝廷的赈灾粮终于下来,以为江州能得以喘息的时候,岑政也累倒在府衙,岑子衿的母亲正是那时前往江州照料。可等岑政病好了一些去查看赈灾情况时,江州已经遍地饿殍,他立即命自己的亲信详查,才知朝廷的赈灾粮只有前几日是好米,在那之后全是霉米。
灾民吃了之后开始腹泻不止,身体差的,没坚持两天就一命呜呼。天热易腐,时疫肆虐,江西巡抚章英却在此时下令围城,江州不出不进,数十万人被困城中,成了座名副其实的孤城。
赈灾粮被换,江州被围,城中哭嚎不止,甚至有人易子而食。岑政写信上书弹劾,却在第二日就“被”染时疫,江州府衙无一生还。
纪钧眼睛血红,“起初我和我娘就住在江州城里,围城之初,父亲曾回家嘱咐娘收拾银票细软,四处打点之后,让我们躲在押送泔水的马车下连夜出城,才得以保留性命。”
岑子衿声音嘶哑,“后来呢?”
“后来我和母亲躲进山里,野草为生,事情平息之后我化作乞丐偷偷回城探查,不想竟引来追兵,只好逃回山里,带着母亲离开江州城,辗转求生。小姐派人寻我时,我们才重回江州城不到三个月,我想求个真相,想知道我爹为何惨死,尸骨无存!”
岑子衿把虎口压的泛白,吞咽几次口水才继续问,“可打听到我,我父亲和母亲……去的可痛苦?”
纪钧看着书桌前颤抖不止的少女,想上前两步安慰她,又生生止住脚,“我并未见过令尊和令尊夫人,只听江州幸存下来的人说所有染上时疫的人全部被集中火化,而岑大人夫妇的则由官府火化之后,骨灰送回了临安。”
喉咙腥甜的味道让岑子衿再也没办法开口,艰难地端起茶杯,混着血腥咽到肚子里,才抬头看纪钧。
“我要雪冤,纪先生可敢陪同?”
声音不轻不重,如蜻蜓点水一般。
纪钧慢慢地眨了下眼睛,修罗般狞笑一声,目光却坚定地看着她,“誓死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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