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敲窗,滴水成冰。
大时京都冬日的黑夜总是格外的漫长,黎明未至,满城宵禁,一辆素色马车从远处缓缓赶来,右上角一盏气死风灯随风飘荡,烛火摇曳。
马车前室坐着一位穿着暗褐色厚棉夹袄的老妪身躯佝偻,小心翼翼地把马车停在寂寥的城门口。
“小姐,离开城门还有两个时辰,天寒地冻的,要不要用纪先生给的名帖先进城?”
靛青色的轿帘被雨水淋湿,几近黑色,一阵寒风吹来,老妪连忙用手压住轿帘,怕有冷风灌进去。
“不用了,结果都一样。”咳嗽声中,苍老低哑的声音从马车里轻轻传来,“阿碗,我今年都五十六了,担不起这一声小姐。”
“就是六十五也是阿碗的小姐!这世上最好的小姐!”名唤阿碗的老妪哽咽,擦了擦眼睛,也不知是雨水湿了眼,还是泪水湿了眼。
“阿碗……都要过去了。”
都要过去了。
四年夫妻磋磨,三十六年下堂除族,如今以戚家满门抄斩为祭,什么爱恨嗔痴,都要过去了。
纵然没能为双亲昭雪,到底,青灯苦守还是熬过那些陷她一生凄寂,毁她岑家满门的人……
冬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天亮的时候,居然出了太阳,时至正午,已是暖阳高照。
“唉哟,真是造孽啊!听说阖家三百六十八口,除了三岁以下女娃儿罚没到了那教坊司,其余全部处斩!这是犯了多大事儿?”
“说是贪墨军饷嘞!呸,如今世道正乱,打仗的命钱都敢贪,砍的好!”
“可不是!我家那口子说临安戚家老宅也被当地官府抄了,不过官爷去的时候人都死绝喽。”
“哎呦,好像临安以前也抄过一家大户,好像姓,姓岑!好像前朝还出过阁老呢,这临安可真是一个多事儿的地方。”
围观百姓的议论纷至沓来,岑子衿以为知非之年的自己可以平静以待,却仍是控制不住心中涟漪。
岑子衿突然想问问台上那待斩之人
你可悔?
轿帘被凛冽的寒风吹起,岑子衿一眼看到身披囚服,枯发散乱却依旧脊背挺直的——前首辅嫡长子,当朝兵部尚书,戚晨。
“午时三刻已到,斩!”
寒光闪过,岑子衿觉得自己眼里一片腥红。
“小姐,您可还好?”马车边躬身伺候的老妪面色担忧地问。
岑子衿摇摇头,“没事,阿碗,我们去……岑府吧!”
“小姐……”
老妪忍不住上前两步,欲言又止地望着轿子里不停咳嗽的老妇,一身暗紫云纹缂丝对襟袄衫,苍灰的头发整齐的盘到脑后,只插了支深绿色掐丝翡翠簪,静默端坐。
想要再劝,却终究还是在轿中人坚持的目光下驾着马车转向——曾经的岑府。
说是岑府,其实不过是岑三老爷岑政给独子在京都购置的一处宅院,尚不足四百平,可在京都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已是价值不菲。
但世事难料,最终这宅院也没迎来它最初的主人。
三进的四合院,门前一片泥泞,陈旧的大门被推开时吱呀作响。影壁因为年久失修斑驳一片,甚至有几处结了蛛网,只是风吹雨打有些残破。
沥青地砖整齐铺设,两侧缠杂各种野草枯枝,穿过垂花门,庭院里错落有致的几株桂树郁郁葱葱,可以想见当年修缮之人用心良多。
只是多年未经打理,枝桠已经盖满整座正院,到了夏天应该会长出遮天蔽日的新枝叶,恐是阳光都难以照进。
抄手游廊和两侧厢房的门窗上已经积满厚厚土灰,甚至正房前面的抱厦廊柱都有漆皮脱落。
这处宅院是后来几经辗转通过纪先生从一个南方商人手上买回来的,幸而那商人只是偶尔居住,并未大肆修缮,是以仍保留当初的样子。主人却从没再来过,也未曾派人打理,如今乍一看,门窗屋脊俱是颓败的腐朽。
就像进来的老迈妇人,也已是强弩之末。
老妪在岑子衿打量庭院的时候已经快步走进正房,把所有的门窗都推开,又折身从马车上取了蒲团、茶壶,水杯、碳火、抹布、木盆,正准备去后院找井打水。
“不用忙了,擦把椅子就行。”岑子衿站在抱厦向忙碌的老妪轻叹。
“那也要烧点水给小姐泡杯热茶暖暖身子……”
还想往外走,却再一次被唤住。
走进上房,坐在刚收拾出的一把钩云纹嵌黄杨木雕花太师椅上,墨色蜀锦大氅上可能进来时被花枝刮蹭,留下了几道灰白的污痕。
老妪上前整理收拾,岑子衿不在意的摇摇手,并指了左手边收拾出来的另一把椅子,示意她也坐下。
“坐吧,就我们两人,没什么规矩。”
自家小姐宽厚,可做奴婢的不能没规矩,老妪道了谢,依旧恭敬地站在岑子衿手边,方便随时服侍。
“阿碗,你陪了我多少年了?”
椅子上的人略泛黄的双手半叠,右手拇指轻轻摩擦左手虎口。
“回小姐,到明年春上,奴婢陪您刚好四十年。”
“四十年了啊,时间过得可真快……又好慢啊……”
最后一句仿佛叹息般的喃喃,老妪仿佛没听见一般,垂目不语。
她的小姐,这辈子过得太苦。
岑子衿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从袖中抽出两张信封,上面一封并未封口,下面一封已经用火漆封好,上面笔画圆润挺遒流畅的小篆写着“纪先生敬启”。
“阿碗,谢谢你陪了我这么多年!这里有我名下一处三百亩田庄,还有这宅子的地契,算作我补偿给……给华哥儿的。我走后你就家去吧,要是想和华哥儿一家人搬过来住也可以。”
老妪见她说话越来越困难,急忙上前。
“小姐您一定会好的!奴婢也不能要这些地契,当年要不是小姐,奴婢早就饿死路边儿了,后来小姐又给奴婢指亲,华哥儿如今自己都当爹了,奴婢就陪着小姐。”
老妪退后两步往地上一跪,几十岁的人了,竟哭的像个孩子。
“阿碗,你不懂,我心愿已了……这里还有封信,你帮我交给纪先生,然后就按我说的,家去吧……”岑子衿觉得眼前越来越来黑,像极了即将进入黑甜梦乡的场景。
阿碗在喊什么已经听不清了,这一生,如果是梦,就好了……
临安,岑府。
“常大夫,有劳您半夜赶来,我妹妹情形如何?为何还未醒?可还需要开别的药方?需要什么药您尽管开口。”
外间铿锵的声音带着焦虑,连续问了几个问题。
“回大爷!三小姐这是急火攻心才导致昏迷不醒,如今高烧已退,老夫观其脉象明后两日定会醒来,大爷只需吩咐人精心照顾便是。”
“有劳常大夫,石砚,替我送常大夫。”
脚步声在卧房门口停驻了片刻复又离去,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像是在吩咐丫鬟婆子。
岑子衿躺在床上一直未睁开眼睛,回忆刚刚的声音和说话的男子。
三房大爷,岑子初,一个宽容忠厚,英气勃发的男子;一个为她所累,憾然而终的兄长。
他已经很多年不曾出现在自己的梦里,或是他怨她不争,不愿相见;或是自己心怀愧疚,刻意遗忘。
可这一刻,岑子初的样貌竟清晰地浮现脑海,泪水悄然划入发丝,淌进耳蜗。
窸窸窣窣的声音慢慢靠近,上半身被人慢慢扶起,苦涩的汤药被灌进口中,岑子衿眉头微蹙。
这真实的触感怎么也不像梦,可她太累了,意识又慢慢的模糊。
翌日上午,岑子衿慢慢睁开双眼,淡粉色轻纱笼帐,炕罩外沿挂着一只青色莲纹香包,身上盖着一床粉色云锦被。
重叠的记忆让岑子衿分不清现在是在梦里,还是那漫长的一生是梦。
梦里此时是刚过完十三岁生辰,荷包是二房的岑子清送给自己的,因为自己生辰前就染了风寒大病一场,里面特意放了些燥湿化浊的草片。
岑子衿抬起胳膊想把香囊取下来,看看里面是不是正如自己梦到的一样。
“小姐,您醒啦!”
一个梳着双丫髻,绑着粉头绳的圆脸丫鬟端着面盆进来,十二三岁的样子,看见岑子衿的动作,疾走几步,面盆放到架子上就急忙过来扶岑子衿。
“小姐,您可终于醒了!可有什么不适?要不要水?”
一模一样的场景。
岑子衿摇摇头,指着罩沿上挂着的香囊,“青瓷,把这香囊取下来给我。”
进来的小丫鬟是母亲在世时亲自给她选的,还有个比自己大六岁的白瓷,泽芳院里还有两个二等丫鬟陶瓶和石甁,几个粗使丫头,以及自己的乳娘赵吴氏。
当年她还曾笑问过母亲如今瓷啊甁啊,是不是以后再买丫鬟,就赐名碗啊勺啊?
竟是一语成谶……
打开香囊,一股药材清香飘至鼻间,岑子衿脸色一阵发白,瞬间冷汗淋淋。
苍术,白芷……
“小姐!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白瓷姐快来!”青瓷原本见小姐醒来以为病已好转,哪知突然又变得煞白如纸,吓得连规矩都忘了,大声向门外唤人。
“我没事,去给我倒杯水吧。”
神情恍惚的岑子衿已经彻底分不清到底是自己正在梦中,还是自己病中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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