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涯在听得暮朗说的这三字之后疑惑地偏了偏头。
她微微蹙额,好似什么都不懂,认真地问道“万翎楼?”
“翎羽花。”暮朗又添上一句。
暮涯依然在装傻。
“鹦鹉。”暮朗紧盯着她的面庞,不放过任何表情变化。
暮涯虽是心上一惊,但明面上还是平静如初。
“兄长今晚怎么了?净说些暮涯听不懂的话。”
她知道暮朗已经看见了她的年画娃娃面具,便坦然地拿了出来,“兄长帮我瞧瞧这面具上画的什么?方才我走过长廊时不小心踢中了它,正想让小枝来帮我瞧瞧这上边是个什么图案。”
小枝便是暮朗拨给她的使唤丫头。
暮涯不喜身边多了人伺候,通常只需要一人。
然而小枝不在这间房里。
“不如我替你瞧瞧?”
“不用劳烦兄长了。”暮涯为暮朗斟了一杯茶,“兄长且等等,小枝恐是去煎药了。”
“暮涯,你没有病,你是在骗我。”
暮涯的手一顿,还是镇静自若地放下了茶壶,将茶杯递到了暮朗的手边,“茶水清淡,恐怕兄长喝不惯。”
暮朗想要扬起唇角,但唇角微微一动,又浮起了一丝苦涩。
苦笑。
“暮涯,你有事瞒着我。”
拂不过去,因此暮涯沉默了。
“鹦鹉。”
暮朗再一次唤着她在万翎楼的名号。
他眼见着暮涯的笑意渐渐消失殆尽。
她的表情是那样的平和。
一张未施脂粉的脸,干净秀丽。
良久。
她忽然笑起。
笑声又戛然而止。
她深吸一口气。
“兄长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这算是自己认了?
暮朗没有解开谜题的欣悦之感,反倒有一种深入骨血的寒凉。
他宁愿暮涯死守着自己的秘密,也不愿她如这般坦然。
“兄长?”暮涯颤声问道。
暮朗待她一向是极好的,打小护佑着她。
六岁那年染了病,瞎了眼之后,她身边听不见任何杂碎的声音,只因暮朗一个一个地去求着他们千万别对她提及“瞎”这字。
眼睛看不见,便会生出许多烦躁,更是厌恶平常人一教就会的东西。
自己不是个蠢人,怎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学不会!就因为这对无用的招子吗!
暮家向来不摆架子,家中子弟皆是去到学堂念书。
而暮涯不能去。
她怕被人笑话。
于是暮家家主,也就是她的父亲为她单请来了一个先生。
请的先生是经挑选后才送入府中的,他的耐性本是好的,可是面对一个瞎姑娘,教一遍可以,教两遍只当孩子笨了些,教三遍、四遍……再怎么也会失去耐心。
暮朗知晓此事后,下了学堂即往家里赶,早些做完先生布置的课业。每到晚膳之后,暮朗便执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书写那些字,不知疲倦。请来的教书先生夸暮涯聪慧,暮涯深知她的聪慧尽数来自于暮朗不眠不休地绞尽脑汁教她如何识字、念诗。
作为男儿的暮朗将《女诫》读了数遍,只为教会暮涯,再把那些踏春宴上的摘花词掰碎了一字一句地念与她听,重新作了数首,终是让她在世家千金们面前立了一个才女之名。
什么盛世双姝,她从来就比不过元清秋。
不过是仗着自己的缺陷,这世间才未传出谁输谁赢。
暮涯一想到这些,心里的浪潮袭来,淹没了那块名作“骄傲”的石。
若是换个人来,她定是不会认。
可对面坐着的,是暮朗啊。
是将她放在心尖尖上的兄长啊。
“兄长……”她的声音越发低沉。
暮朗探出手,像儿时那样轻轻放在了她的头上,“暮涯,你只是暮涯罢了。”
他的手心里逐渐出了薄汗。
表面平静,其实内心早已风起云涌。
他的手不自觉地抚过,再至鬓角,最后收回,“暮涯,我心盲,发现的晚。”
“兄长,你从不是心盲。”
“暮涯,你是戏中人,也是看客。”
暮涯微笑着,柔声道“兄长原是不确定的,直到我给鹿贞安排这门亲事。”
暮朗默然。
暮涯为人和善,不会过多干预他人,哪怕这人是伴着她长大的情同姐妹的鹿贞,她一心将鹿贞嫁出去,只是为了更好的行动。
因为她回了暮府。
她在鹿贞的悉心照料之下,不能再凭空消失。
她将鹿贞支了出去,又将孔宿这个武艺高强的人拿捏在了手中,想来,暮府是无人可影响她的行动了。
叶惊阑与云岫不是暮家的人,行动自然有所不便,她再多放一些心思在他们身上,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即可。
“那为何兄长要附和我的话?”暮涯不解,暮朗原是可以拒绝或是装不明白。
暮朗闭了闭眼,轻言细语“我时日无多,孔宿于我有恩,这是一。你是我的亲妹妹,这是二。”
“兄长,你真是个偏心的人。”
暮朗偏心,护短。
“你又不是今日才知道。”
“那些小姐们都羡慕我有这么一个兄长。”
暮涯说起这事的时候,眼里有光。
“可惜我不是别家姑娘的兄长。”
“我很庆幸。”
“我也庆幸小枝不在屋子里。”
忽地提及小枝,暮涯的脸色微变。
“她在外边。”暮朗悠悠地说,“如果我再晚一步来这里,你就要受伤了。”
被暮朗看穿了啊……
她的打算就是小枝被杀,再予“发热中”的自己一刀,伪装成贼人入室,撇清干系。
暮涯按了按眉心,“兄长在知晓我身份的情况下,为何还要来寻我?”
她吞咽了一口唾沫,顺道咽下了那一句“不害怕我失手予你一刀吗?”
暮朗却是淡淡地笑起,尽管暮涯看不见。
他说道“你唤我一声兄长,自然不会动手。”
“或许我不会眷顾血脉之情。”
“暮涯,你一向是个温柔善良的姑娘。”
暮朗这句如一颗大石投入湖泊,乍开了千层浪花。
暮涯嫣然道“我不是。”
“好,你不是。”他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
暮涯沉吟片刻,问道“兄长,你有事要问我。”
她没有用疑问句,陈述着的是事实。
可到了暮朗这里,好似从乱成一团的线里剥出了线头,并紧紧地攥在了手里,慢慢地团成了毛线球,从从容容,规规矩矩。
他理清了所有事。
无非四字——自导自演。
“无事相问。你在我心中,只是暮涯罢了。”暮朗起身,绕到暮涯的身后,“自打你有了鹿贞,我便再也没有为你梳过发。”
不知他从哪里摸出了一把木梳,简单的式样,是在大街小巷里的摊子上都有卖的老旧款式。
他喃喃出声道“我怕是等不到你出嫁的那一天了。”
“兄长你会长命百岁的,只有我这等恶人才会被阎罗殿的小鬼勾了魂。”
暮朗叹口气,“我很清楚我这副身子骨。让我再为你梳一次发吧。”
“好。”她哽咽着答道。
“一梳梳到底。”他的手触碰到这顺滑的青丝,竟有些拿不稳梳子。
“兄长好像一个喜婆。”
没有管顾暮涯的话,暮朗的木梳又一次从发梢滑走,“二梳白发齐眉。”
他顿了顿,“三梳……子孙满堂。”
他蹲下身,沉痛难耐,大口喘息。
暮涯的腰身上突然被顶了一个坚硬的物事。
是一把匕首。
雪夜里的风大了,将未关严密的窗扉吹动少许。
“暮涯,别怪兄长。”暮朗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叹气了。
暮涯的手指蜷起,捏了一个诀。
下一瞬,放弃了。
一死百了的事,何乐不为。
她闭上了双眼,平静地接受这个结局,任由冰冷的匕首靠近。
暮朗知道了所有事。
“暮涯,可以羡慕,但千万不要嫉妒,嫉妒会使你迷失自我。”
暮涯的双眼豁然睁开。
兄长都知道……
兄长都知道……
她的嘴角一垮。
当年,父亲被人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母亲以头触柱,大伯顶了罪,暮家四分五裂。这一路追查下来,和锦笺阁有关。
她派万翎楼的人跟随着燕南渝到了凌城,找到了王欢宜,套不出消息,不知轻重的下属竟失手杀了王欢宜。
后又查到这件事的背后盘根错节,与所有人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包括方梦白。无法判定真与假的时候,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直到她发现……
这件事居然是父亲一手操控,个中缘由不用细说,无非是早就想离开波诡云谲的朝堂,再把有异心的人铲除,将暮家紧紧抓在手里。当她拿着证据质问父亲的时候,父亲只对她说了一句“等你成为了掌事者,再来同我谈论此事,暮涯,你得掂量清自己是几斤几两。”
所以,她故意设计了这么一出戏,将暮朗带入局里,为的就是压下父亲身死之事,到最后草草下葬,狠狠地报复这个伪君子。
而对云岫下手,则是在她从暮朗这里得知她的真实身份后心生的一计。
那人的风光无两教她好不甘心,甚至……
那个男子救下她之后,动了情。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可覆灭世间万事万物。
还有的原因,那是另话。
驱使她做出如此多的事的是自己的心。
“暮涯,你要好好的变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