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冬月,秋风萧索。
鹦鹉望着云岫,等待着她的答案。
云岫没有做出选择。
二选一这类事向来不是她所愿。
“云姑娘,你再不选择,我就替你选择了。”
鹦鹉漫不经心的一言,暗藏杀机。
她老早就想痛下杀手。
“嗯……”云岫的鼻音带起浅浅的一声,表明了她在思考。
而这个思考的过程很漫长。
时间像是凝固于这一点上。
她们静立于此。
鹦鹉也不急。她只觉胜券在握,不论云岫选择一还是选二,对她而言,并无差别。
就和已经拿捏住了一条拍晕了的鱼,顺势去掉它的鱼鳞,凭心意决定它是以清蒸,以红烧还是以水煮的方式做成一道菜的感觉是一样的。
她认为自己已是捏住了云岫的“七寸”之地,随时可下刀插入其中,让云岫一刀毙命。
如果此时掀了鹦鹉的面具,定能看见她嘴角挂的明显的笑意。
可是没有人能掀了她的面具。
这张面具如同长在了她的脸上,从万翎楼初初建立的那时起,鹦鹉便是这个模样。
无人见过她的真面目。
直到后来,有了胭脂。
胭脂效仿鹦鹉戴上了面具。
云岫的鼻翼翕动。
她嗅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
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一时半会儿想不清楚。
“主上,有人闯阵。”有一女子急急地唤着鹦鹉。
鹦鹉却觉着那女子太过急躁了,这阵法的命脉掌握在她的手中,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何故这么紧张。
她掸了掸手指,一卷衣袍。
“晚些时候,再来听听云姑娘的答案。”
鹦鹉的脚步声很沉。
每一步都发出了响声。
就像厚底的靴子踏上了年久失修的木楼梯,“哒,哒,哒”,有节律的响声回荡在云岫的耳畔。
由耳入心。
云岫的心神一晃。
她随着有节奏的脚步声深呼吸。
没有人告诉她,她该怎样选择。
花钿她们三人将生命交托到了她的手中,但她无权为她们做出生与死的抉择。或许在她做出选择之后,她们并不会怪罪她,而在日后,每当她想到今日之事,便会自责,心上不安。等到她魂归故里,再见故人之时,又该如何同她们交代……
还有暮涯。
她到这里,本就是为了救暮涯。
若是最后暮涯因她的“选择”而死去,且不说朗哥儿会不会在一气之下做出什么无法预料的事来,恐怕连那快要哭瞎了眼的鹿贞都不会放过她。
云岫就地盘腿坐着。
她合上双眼慢慢地思量着这一连串琐碎的事。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软软,如果你还信我……”
云岫听见了一线传音,是析墨的声音。
她惊喜地睁开了眼。
尽管眼前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她仿若从某一处看见了光。
析墨说得很轻,却很急“我在阵外,什么也不能做,这是我给鹦鹉的承诺。我不能毁诺,却能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你,只有走进了幻象,才能找寻到真实。”
“走进幻象,找寻真实?”她的脑海里盘旋着这两句话,她想要问问析墨,是不是她必须去到每一个独立的幻境之中才能找到解法?
然而,再也没了声音传来。
四周归于沉寂。
想来,是鹦鹉发觉了析墨借机给她传递消息。
云岫突然想到了叶惊阑,如果叶惊阑在这里,他会何去何从……
“在想什么?”
玄青色的衣袍,一双无法忘却的桃花眼。
云岫一时发了神。
这阵法还能读出人心,根据阵中人所想来幻化出虚影?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匕首。
云岫瞅见了振翅欲飞的云雀,这是她在严肃山庄丢失的匕首,原来被叶惊阑拿了。
叶惊阑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吹一口气,再度问道“你在想什么?竟想得这么出神。被哪位公子哥儿的英姿迷住了眼?那位公子哥儿可及我一半风采?”
“……”
时刻不忘自夸的叶惊阑怎会是假的!
她被叶惊阑拉起。
“难道是同析墨待得久了,就变成了傻子?”叶惊阑似笑非笑地凝望她水汽迷蒙的双眼,“不过这样也好,省心,我可以直接扛回叶府,做那当家主母。”
叶惊阑这话说的,傻了才省心。
云岫不愿同他争辩。
叶惊阑捏了捏她的手,“真的傻了?不认识人了?”
“你才傻了!”还是忍不住回了叶惊阑一句。
接过叶惊阑手中的铜云雀匕首,云岫定了心神。
在这时候如心想事成一般见到了叶惊阑,她有些分不清是虚幻的梦还是真实的景。
她蹙了蹙额,“你怎会在这里?”
叶惊阑但笑不语。
他怎能告诉云岫,是情敌送他进来的呢?析墨不能食言,但可以“无意”帮了另一个人入阵啊。
叶惊阑向来是知恩图报的,他决定在离开花朝城之后,请钦天监监正秦大人为析墨择一处风水宝地,等到析墨命归黄泉就填进去,就算作是自己对析墨的报答。
最好不要让他等太久,越早越好。
不过一想到析墨要同那个黑袍女子好好说道一番撇清干系,心情就变得愉悦多了。
云岫估摸着此时在阵中的哪个方位。
叶惊阑执起她的手,用脸颊轻轻蹭了蹭,“不小心闯进来了,没想到正巧碰见了你。这等万中无一的相遇,我想将它归结于‘缘分’。”
“不小心?”
叶惊阑仍是一口咬定“当然,我在这山中逛了许久,直到夜幕垂坠,发现了胭脂的踪影,我一路追着她到了这里。然后一脚踏进了阵中。”
事实上,这个过程并不轻松。
他说的如此轻描淡写,云岫便不深究了。
有时候,一个愿意瞒,一个愿意信,会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更难得的是,他用善意的谎言为她营造了一个山河无恙,万事皆安的境,而她愿意在明知是谎言的情况下选择相信他,自己主动拔步走进那个境里。大抵上,是爱与信任。
“我没见过胭脂。”云岫的唇抿成一线,她总觉有不对劲的地方,听了叶惊阑这话才发现很久没见过胭脂了。
终于成了一枚被抛弃的棋子?
云岫笑了笑。
叶惊阑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她的手微微发凉。
他环顾四周。
云岫亦是在衡量下一步该去往哪里。
点绛,鸦黄,花钿。她们三人经历的事不同。
暮涯应该没有在阵中,否则她的结局不会是在嶙峋的山路上一步踏错跌到了深谷之中。
“如果说,你做不出任何选择,那么,跟着我。”
叶惊阑一步踏出。
阵法变换。
他带着云岫走进了鸦黄的梦境里。
听着那一曲鸦黄家乡的童谣,云岫眼见着鸦黄抱起了装满洗好的衣裳的木盆子行过小溪上架着的独木桥,光脚丫子踩在嫩嫩的草尖子上,她欢快地转了一个圈。
鸦黄是看不见云岫的,因为她的梦里没有云岫。
或许是厌倦了纷纷扰扰的俗事,她想要的生活是简简单单,平平淡淡。
她在院子里晾晒衣裳。
她嘴里的小曲儿一直没有停过。
云岫呢喃着“要是梦醒了,她该有多难受……”
“可是没有人能够长久地活在梦里。”
这个煞风景的男人。云岫如是想着。
她偏过头,抬眼看着他浅浅的梨涡,问道“叶大人的梦,会是什么样的?”
叶惊阑将脸转过来,看定她,一字一句地说“有你,有江湖。”
“我以为叶大人会远离江湖,不再理会凡尘之事,做一个隐士高人。”
叶惊阑捧起她的脸,眼尾一弯,眼中的潋滟汇成一池春水,“我不想这样。每日看着一亩三分地,每日重复前一天的生活,多无趣。你会觉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尽头。我要带你走遍万水千山,览尽人间胜景,去东街的酒肆喝上一杯新鲜的桃花酿,去西街的裁缝铺里做一件新衣,而后,偶尔去土匪窝里捞捞金银珠宝接济下穷人,全了你做女侠的梦。这样,不好吗?”
这样,不好吗?
似蛊惑。
可她想要将这充满诱惑的话变作现实。
只是,现在不行。
“云岫,你呢?要是陷在这阵中,你的梦该是怎样的?”
云岫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她原以为自己是无欲无求的。
叶惊阑问起了这话,她仔细琢磨了一阵儿。
她答道“应当是做一对普通夫妻的女儿,小时候会淘气,会伙同学堂里的小友一道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母亲会一边教我念女儿经,一边为我做着花袄子。父亲会在砍柴的时候顺道逮一只兔子或是山鸡回来……约摸是这样了。”
“原来,你并不想认识我。”
“是。”云岫坦坦荡荡地应了,“不过不是我不想,而是根本不会认识你。普通人家户的女儿怎会认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叶大人?飞上枝头变凤凰这等事向来只存在于话本子里。你与我,早就明白。”
叶惊阑在她的额上印上浅浅的一吻。
“那你为何不把我也变作一对普通夫妻养的孩子?或许就住在你家隔壁。”
云岫沉吟片刻后说道“有人曾说,会有来世。”
“如若有来世,我们就做一对平凡又简单的夫妻,一间小屋,几亩良田,我去砍柴打猎,你在家做烙饼,在你想躲懒时我简单地煮碗菜汤,就着热乎乎的饼儿便是一餐……”
“好。”
话音刚落,幻境已开始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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