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仪式感的百家宴自然是以一个大家不愿意看到的结局收场。
花朝城中的百姓都不住地摇头叹气,他们的心思和暮朗说的无异。有些事一旦被截断了,接续的可能性就小了。摔在地上破掉的镜面再度重圆是会有抹不去的裂痕的,失去的宠爱若是重拾也换不回心尖上的那个位置。
今后的岁岁年年,十月初十只能作为时间长河边上的一块石碑,记载着这一日暮家所遭受的重创,以及喜事转悲给予花朝城百姓的打击。
云岫不知道该称方梦白为臭棋篓子还是说他棋高一着。
不过经此一事,她算是对此人的印象深了许多。
真真如传言所说——可以说有他在的地方,除了快乐就是快乐。别人快不快乐他管不着,他必须快乐。
他这次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
自己也没能撇清与这件事的干系,现下在暮府中,他的行动皆在监视之下,就怕他又起了什么幺蛾子。
守着他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方梦白在院子里的棚架下长长的躺椅上享受秋日午后的阳光。
双手枕在脑后,嘴里哼哼唧唧的听上去像是花朝城里的孩童凑到一块玩耍时哼的小曲儿。
他的双腿交叠,在上面的那只脚还不停地抖动。
毫无规律地抖动,引得躺椅也在摇晃。
坐在秋千上耷拉着脑袋打瞌睡的鹿贞被闲不住的蒙络用一根狗尾巴草搔了鼻尖。
她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阿嚏——”
蒙络“咯咯咯”地笑起。
里屋已是好几个时辰没走出过人了。
院子里的人静默无言,各怀心思地占一处地,眼睛时不时地会瞟到紧闭的门上。因蒙络如银铃脆响的笑声,纷纷回神。
但仍是安静地等待。
蒙络挤到了秋千上,与鹿贞并排坐着。
她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蒙络的手肘轻轻拐到鹿贞的胳膊,沉下声问道“鹿姐姐,我在盛京城里的时候,常常听老人家说若是碰上害羊癫疯的人,一定要用筷子卡住他的嘴,防止他咬舌。不知花朝城里是什么个治法?”
鹿贞昨儿为了准备今日的百家宴在后厨里帮着干活,睡得很晚,早晨起来便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在这暖暖的阳光下睡了一会儿更是迷迷糊糊,刚才又被蒙络捉弄,此刻的她已然失去了深入思考的能力。
她如实作答“江大夫之前说过,可用筷子,也可用润湿的帕子塞住嘴。”
蒙络这只狡黠的小狐狸一笑,“嘿嘿”两声,“我还听人说,一定要蒙住眼去救害了羊癫疯的人,否则……”
“否则……”鹿贞丝毫没想到自己正一步一步地走进蒙络为她设下的圈套里,她咽了一口唾沫,眼皮很沉,看似下一秒就要睡过去,“会怎样?”
“姐姐有所不知,这害羊癫疯啊,可不是什么病,是被鬼怪上了身!要是不蒙住眼的话……”蒙络压着声音,小脸儿上的表情尽显可怖,眼睛睁大,大可看见眼白,小嘴张大,舌头恨不得往前再伸长一些。
鹿贞见着她这表情,心把子都在晃荡,险些拽不住那颗悬着的心。
她的瞌睡没了一半,脑袋还是不够灵光。
蒙络认为,这一招过了火,就像云岫做的饭菜一样,过了火,一盘黑。怎能把鹿贞给吓清醒了呢?
她叹一口气,勾了勾手指,示意鹿贞附耳过来。
鹿贞那双小鹿一般的双眼,在长睫扇动下,蕴集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她打个呵欠,将头偏向了蒙络。
蒙络趴在她的耳边,小声地说道“要是不蒙住眼,被鬼怪瞧见了,就要上你的身。”
说罢,蒙络轻吹一口气。
鹿贞抖了一下身子。
她将头慢慢偏向了睡在躺椅上的方梦白。
他一直在抖身子……
还咿咿呀呀的,像羊在叫。
老一辈的人说,发羊癫疯人多是会学羊叫。鹿贞吞一口唾沫。
“络络,你该不会是说……方公子害了羊癫疯吧。”鹿贞拉了拉蒙络的衣角,怯生生的模样差一点儿就让蒙络绷不住故作严肃的脸,试图找一个理由来拿掉她隐隐浮起的答案,“怎么可能啊,他就是爱动了些。”
蒙络的表情颇有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沉重,“姐姐,你瞧,那些人都不敢上去,怕是惹了鬼怪上自己的身。”
鹿贞嗔怪道“那是公子派来盯住方公子的,怕他再做傻事。”
这个“傻事”算是给了方梦白面子了,要是换做是蒙络,定会说一句就怕方白嘴去毁尸灭迹。
不过照鹿贞这话,看来暮家对方梦白怨念很深,且是把旧账新账一齐算在了他的头上。
“如果方公子真的害了羊癫疯的话,那些人不会袖手旁观的。”鹿贞好心地给蒙络解释着那些人的存在。
其实蒙络根本就不想听。
她忽感无趣。
她很赞同潇挽的原则——喜欢和傻的玩,不傻的千万别来。毕竟能骂得过她、打得过她的聪明人,她玩不过啊!
蒙络原本是打算支开看上去傻乎乎的鹿贞独占秋千,若是能让方梦白吃瘪就更好了。好像事态发展已脱离了她的掌控。
害人之心不可无啊……
蒙络丝毫没有发现自己这想法很奇怪。
“江大夫,晚膳已经在备着了。”
门开合之声响起。
先跨过门槛的是江增。
留他用膳的是孔宿。
暮朗还在房中。
江增婉拒了孔宿的好意,若非他是大夫,恐怕也不想留在暮府里。
把江增送到府门外,孔宿再次回到院子里。
他的视线飞快地扫过分散在院子中的人,最终落在了肆意舒展肢体的方梦白的脸上。
他微抬下颌,眼里是鄙夷之色。
没想到方梦白打破了沉默,坐起身来冲他说道“孔先生,暮府里的洒扫小厮和仆役丫鬟可是够数了?要是缺了什么,先生只管开口,大不了我将我那吹唢呐的仆从送到暮府,分文不取,白给。”
孔宿可不相信方梦白安了好心想要给他们搭把手。
况且这“白嘴先生”的名号可不是随意一人就可以当的起的。在孔宿看来,这人除了爱白吃白喝,还爱随口哇哇。
“够了。”他并不想同方白嘴多说一句,嫌累。
鹿贞被召进了房中。
云岫暗自叹息。
叶惊阑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抬眼看向她。
云岫眨眨眼。
方梦白如她所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教孔宿撇了撇嘴角,欲要上前给他一记手刀,把他的嘴给拍平,不,拍至凹陷。
方梦白又躺平了,这回的脚不晃了,
他是那么正经地一努嘴,将嘴角歪到了守着他的一干人身上,清清喉咙道“难怪派了这么多吃白饭的来看着我,原来暮公子偏好养闲人,里里外外全是闲的无事的。不像我严肃山庄里那些小厮仆役,样样精通,件件疏松,什么活都得干,什么活都做不精细。要是这柴米再贵些,我便举家搬到暮府来小住上三五八个月,尝尝这白饭好吃与否。”
小住个三五八个月……算什么小住?
暮朗推开了木门,迈过了门槛。
他也听见了方梦白的话。
他一拂袖,原是守着方梦白的人隐去了暗处。
“是在下考虑的不妥当,还望方公子海涵,这几日便让先生陪你在暮家的窝棚里走走逛逛吧。”暮朗抱拳恭敬一礼。
方梦白掸掸手指,翻了个身,背对着暮朗。
看样子他对暮朗看不顺眼了。
暮朗勾勾唇,看不惯他又干不掉他,也是苦了方梦白了。
叶惊阑在等待一个结果。
暮朗将目光挪到了叶惊阑手边的书卷上,“叶大人好兴致。”
他缓缓地走向叶惊阑,嘴上不停“前两年家父病重,暮家多数事务都压到了我的肩上,我已好久未能静下心来品一杯茗茶,读一卷诗书了。”
“心境甚是重要,如今我也没有那种闲适的心了。”叶惊阑的手搁在了书卷上,“只是,还有很多未解的谜团,我无数次祈盼能从这黄金屋里掘出些答案来,但……不尽人意。”
“敢问叶大人有什么疑问?”暮朗就着木桌旁的椅子坐下,“不知在下能否为叶大人解答一二。”
叶惊阑叩击着书卷,仿若正在冥思之中,竭力想要把自己的疑问以最简单的方式摆到暮朗的眼前。
蒙络在秋千上招招手,示意云岫去到她的身边。
云岫起身,却碰到了叶惊阑的书卷一角,书卷旋了一个方向,脱离了木桌的承载,直直落地,惊起一片尘埃。
她弯下腰去拾书卷。
展开的竹篾上有几个字——翎羽花。云岫心上一忖,当初她在城西三巷问了龙虾大老爷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便是翎羽花有没有毒。
当时的她深知三个问题必须要简洁明了,不必执着于存在,只要落到点上即可。
所以她才会问有没有毒。
龙虾大老爷虽迟疑,可他最后还是说没有毒。这么一来才基本上确定了徐清慧没有中毒,就算是中毒也和翎羽花没有任何关系。因故,她对徐清慧防了一手。
那为何“翎羽花”会成为叶惊阑没有解开的谜团……
还有,关于孟寒初的那一场沉沉大梦里,翎羽花曾出现过,这一切的一切会否有关联?
她小心地捧起书卷。
叶惊阑端起茶杯,轻轻地啜了一口,垂眸凝视竹篾上的黑迹。
他就顺着这展开的竹篾问“朗哥儿是否知道这世间有一种花名作翎羽?”
暮朗的唇呈一线。
叶惊阑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这种话有着鸟羽一样的枝叶,蓝绿交杂的叶片下结着朱红的小花。据他人所说,这种花的香味很奇特,最初是青涩的果香,宛若未成熟的金桔,之后是浓郁的芳草香,终是归于冷而淡的味道,然而很难言明这种味道。”
暮朗否认自己知晓。
孔宿听后神色变得非常古怪,却无人察觉。
“朗哥儿……”他出声唤道。
“先生有何事?”暮朗转过头。
孔宿捂着肚子,“烦请云姑娘替一下我,我去去便回。”
暮朗拱拱手,“有劳云姑娘了。”
云岫瞟一眼伏在躺椅上任由阳光晒他的后背的方梦白,点头应了。
有什么好替的,方梦白又不会凭空消失。他会自觉留到证实了他的清白才离去的。
蒙络拽拽云岫的衣袖。
云岫侧过脸。
“云姑娘,我觉着这暮府里透着一股子诡异。”
思绪在云岫的脑海里奔驰。
蒙络继续拉住她说道“难道你不想知道暮家兄妹俩为什么要瞒下家主去世这一消息的原因?还有……我那日在院墙上……”
蒙络的话还没说完。
瓶瓶罐罐破碎的声音从某一处传来。
而那一处有暮涯的院子,还有暮家家主的灵堂。
暮涯出事了?
暮朗倏然站起,四处张望,又想到孔宿闹肚子去寻茅厕了。眼下要一个能信得过的人带他去查探一番。
他还未定要点谁的名儿,就被叶惊阑一把抄起,连跳几个院墙,直奔暮涯的院子。
宛若梦中。
蒙络亦是追去凑热闹了。
留下云岫和方梦白两人。方梦白不再脸贴躺椅,他平躺在上面,连眼皮都不愿抬一下,径直说道“云姑娘,你也要蹚这趟浑水吗?”
“浑水?”
“惹得一身骚的浑水。”方梦白毫不客气地说着。
“我只是个凑热闹的。”
“那为何你不去。”方梦白挑挑眉,以眼神指示声源处。
云岫握着秋千索,垂睫。睫毛投下一片阴翳,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去,许是他们都去了,唯独留下了她,晚了一步之后她就不想再凑上去了吧。
方梦白活动着手腕子,“咔咔”两声连响。
他离开了躺椅。
“云姑娘,我方才听到叶大人他们在聊翎羽花。”方梦白俊朗的脸庞上那缺了一块的眉毛使人忍俊不禁,“或许他们是在试探,又或许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总之……翎羽花不仅仅是一种可采撷来放在瓶子里给人嗅香味儿的花。”
“那它还能做什么?”
方梦白答得很干脆“杀人。”
“如何杀人?”
“人杀人。”
云岫不解地问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