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是人生如梦,梦如人生。
方梦白今夜无梦,因为他没有睡,换作是平常,他早就睡得酣甜。
他怕自己一闭上眼,就有人提着刀砍掉他的头,或是砍掉甄音杳的头。
檐下风铃轻晃。
只着单衣的他抬头望天,弦月孤清,使得他不禁生起一种寒意。
他不知这种寒意是黑夜带给他的,还是他没穿外袍所致。
遇上了那一档子事,他的衣裳脏了,虽然上面没沾染血迹,但是他还是固执地坚持它脏了。
他没回山庄,自然没法子换干净的衣裳,只好自己洗了外袍挂在屋檐下晾着。
和外袍一起飘摇的还有风铃。
磕磕碰碰自成一段简单的乐声的风铃。
他不喜欢这一串风铃。
似招魂引,左摇右晃,很淡,很轻,却勾魂摄魄。
花朝城里,总是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方梦白觉着,这是为了掩盖那些不该存在的血腥味。
他认为,弥散在整座城里的才不是香气,而是杀气。
天地之间集着一股子杀气,看不见,摸不着,但他能实实在在的感觉到平而静的表象下的暗涌,这种暗涌会让人陷入其中,难以自拔。
他坐在窗下,想要看穿那天幕之上的朦胧的月,看见月的背后黑暗潮湿的地,看看那里会否有着和他一样孤独的灵魂。
有一女子披着薄衫子从屋子里走出,洁白的牙齿在下唇上嗑出了苍白的痕,她站在方梦白的身后,一言不发。
甄音杳早就醒了过来,只是一直在等。
她睁着眼,躺在枕头上想着这些年来所经历的事。
她起身是因了檐下的风铃响。
“方梦白。”她的声音软了许多。
方梦白无精打采地从鼻息里带起一声“嗯”。
甄音杳将肩上披着的薄衫子拽下,压在了方梦白的肩头,她问道“方梦白,你怎得还不回山庄。”
“不想回去。”
方梦白抱住膝盖,本能地想要把自己卷成一团,这样会让他感觉到有些许安全之感。
安全……
他哪有什么安全。
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他还能奢求什么。
入秋的夜风很凉。
甄音杳忍不住一哆嗦。
方梦白这才扬起头来,呵斥道“这副鬼样子就出房门!”
甄音杳痴痴地站在那里,仰头看向那一轮弦月,那张和方梦白一样挑不出毛病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好像没听见方梦白在说话。
如缎子般的肌肤在朦胧月色下呈现出不一样的美丽。
这美丽比那一串风铃更能勾魂摄魄。
方梦白只觉胸腔里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他一把捞起这个发呆的姑娘,把她带回了卧榻之上。
掖好被角。
他蹲在榻前,甄音杳躺在榻上。
“杳杳。”方梦白握住了她的手,像一个幼童从大人手中接到了心心念念的物事,珍重到无以复加,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面对他所喜爱的,尽管他是如此的疲惫,“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想起我。”
甄音杳的手指在他的双掌之间移动,她不知这样会带起他掌心里的痒意,她一心想着把手从他的禁锢里抽出。
“方白嘴,你死了就死了,我为何要想起你?”甄音杳执着于抽出她的手,可是那人手上的劲儿很足,她忙活了好一阵还没往后退出分毫。
“杳杳,你还是没变。”方梦白笑起时眼尾上爬上了不明显的皱纹,他想要亲吻那颗极小的眉心红痣,他探了探身子。
甄音杳将薄被拉至头顶,整个人藏进了被窝里,她闷着声音说道“方梦白,你快些回去吧。”
“我今儿就打算在这里住下了。”论耍无赖,甄音杳真是比不得方梦白。
能骗吃这么久的他,脸皮比城墙拐角还厚实,哪会被别人一言击退?
方梦白说罢,便要脱了靴子去和甄音杳挤同一个床榻。
甄音杳往里边挪了挪,给他腾了一半出来。
方梦白见状,反倒是不敢爬上去了。
“不住了?”甄音杳像一只奸计得逞的小狐狸,狡黠地一眨眼。
“不住了!”方梦白自认不是君子,但他绝非小人,污了他人清白之事,他是做不出的,“我去把我从山庄里拎过来的二两肉给做成宵夜吃。”
说着说着,他就没了影。
甄音杳双手枕在脑后,神思飘忽。
方梦白正在绞尽脑汁做一顿宵夜。
他就嘴儿刁,要让他自己动手做点什么来满足口腹之欲,难于上青天。
上青天都比做饭菜简单!
方梦白抓着一把菜刀,犹豫着从哪里下刀,从这块肥腻腻的地方,会不会变得更美味?
他不确定。
但是他很愿意尝试。
“救命……”如猫叫一般柔弱,好似被人扼住了喉咙,拼命嘶吼却化为一缕快要断绝的气。
菜刀和那肥肉均匀的二两肉落到地上。
“咣当”一声是菜刀和地面碰撞。
沉闷到几乎没有声响是二两肉接触了地面。
方梦白小心翼翼地踏过门槛,屏住呼吸。
“方梦白,救救我。”
他循着声源蹑手蹑脚地靠近卧房。
里边噼里啪啦的杂乱之音扰乱了他对甄音杳方位的判断。
杂音渐弱,他破开房门,直着腿踢向窗边。
听音辨位,贼人应是在窗边。
然而,没人。
他收了腿,只踢碎了一个瓷瓶。
他紧蹙着眉头,唇在嗫嚅。
这是酒香,醇厚的酒香让他不自觉地想要抿一口。以他对啼绿酒的熟悉度来讲,这酒绝非花朝城的啼绿酒,香的不行,教他好想问问这里面装着的是什么酒,可是能予他两杯尝尝鲜?
而后,眼前一黑。
方梦白倒在了浓烈的酒香之中。
伤他的,是他刚才紧握的那双纤纤玉手。那个连呼救都喊不出的柔弱女子,此时面色苍白,她的两指还并拢着,这是她点穴的证据。
甄音杳抱住脑袋,蹲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的直觉告诉她,要抬头,所以她抬起了头。
在窗外,是浓黑的天色。
有人在黑暗的遮掩下,站在高处冲她招了招手。
她抬起了手臂,又放下。
那个人满意地走了,她松了一口气。
她褪去了罩在身上的薄衫子,薄衫子下是便于行动的紧身黑衣。
她足尖轻点,破窗而出,造出贼人从窗户里逃跑的假象。
她沿着长街,身形连闪。
……
花朝城外,一个农家院子里,还留着一盏灯。
以鼻为界,左边脸上刀疤横陈,右边脸却是清秀如莲。点绛手起针落,高颧骨的姑娘别过脸,不敢看针尖入肉。
鸦黄拽住花钿的衣袖。
花钿喑哑的声音在寂夜里回响“我明日要没衣裳穿了。”
鸦黄讪讪地一笑,松了松五指上的劲儿,给花钿抚了抚衣袖。
没办法让衣袖平整,只好先意思意思了。
鸦黄两指拈起自己的外袍,满不在意地说道“大不了,我把我的赔给你。”
花钿翻了一个白眼,没有接她的话茬子。
要是接了,指不定这人要拉着她们说到清晨第一缕曙光洒下之时。
点绛长舒一口气,在火上烤过针之后,收起了这些银针。
“得了,寒气已驱,早些歇息吧。”
花钿攥着剑,侧耳聆听。
点绛和鸦黄提起了心。
花钿搁下剑,叹道“风过草木之声,我太过紧张了。”
“仔细些,总该是好的。”点绛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最近我的心绪不宁,老是害怕会出什么事。”
鸦黄一咧嘴,“你那是睡不着,失眠,精神不济。甫一睡着又多梦,心绪不宁是正常的。”
“但愿如此。”点绛勉强地扬了扬唇角。
花钿从柜子里取出了草席,铺在平整的地面上。她们三人这几天都是一屋同住。
“花钿睡这里,点绛睡这里。”鸦黄径自安排上了,给自己留了一张床榻,她舒坦地往上一躺。
花钿和衣躺下,拉过了宽大的被褥,分了一大半给点绛。
“小姐今日已到城中了吧。”点绛正如鸦黄所说,失眠又多梦,每晚皆是她挑起了夜话。
鸦黄把薄被一角盖在胸口上,任随两条腿在外凉着。
她说道“本是定于今日入城,说不定就和小姐一道去住客栈了,何苦在这打地铺。”
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鸦黄对那两人齐齐翻的白眼毫不在意。
“还不是怪你,若非你说手腕疼,教我给你驱寒,我们又怎会拖延这一日呢?”点绛侧过身,不再看她。
花钿打着呵欠。
哑着嗓子说“明日便能见着小姐了。”
她本是想闭上眼睛,安然入眠,只可惜姑娘们凑到一块儿就有说不完的体己话。
鸦黄思量片刻,问道“此间事了,你们可有要完成的心愿?”
花钿默然。
点绛将自己的脸埋进被子里。
鸦黄接着说道“我想择一城终老。”
沙哑如老翁的声音不甚清晰地说着“我不知我想做什么。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小姐去哪,我便去哪儿。”
点绛轻抚着自己的脸。
夜已深。
窸窣的虫鸣也归于沉寂。
桌上一盏油灯,灯芯上挑着的火苗子,突然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