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无名岛。
静谧的大海,一望无际。
未归巢的鸟,在海面上低飞,盘桓。
“啾啾。”
它们偶尔发出的啼叫声,在苍茫无垠的大地上显得格外凄清。这个原本应该是暖意盎然的五月,此刻都吹起了冷寂的风。
风吹过海面,吹向她的脸庞,在她耳边低语。
她站在海岸。潮汐涨落,翻起白沫子的海浪涌上岸,越过她白皙的脚背,亲吻她的脚踝,缠绵后退去……
来回,反复。不知疲倦。
她眺望海天相接的那条线,橘红色的火烧云倒映在蔚蓝的海面上,交织融汇,分不清彼此。像久别的情人,再遇见之时,勾动了那一根属于失衡情感的弦,而后坦诚相待,密不可分。
云岫静静地立着。
面朝蓝与红交错辉映的浩瀚,面朝据说盛开着最美的月见花的对岸,面朝起伏不定的凡世喧嚣。
面朝无人的永恒。
“啾啾。”
“啾啾。”
它们的鸣叫越来越频繁。
樱之说,今晚是张青归程的日子,也是红楼他们被放出月见谷的时候。那四个人会否全数到齐,这还是个问题。
仰躺在海边宽阔大石上的某个“女人”,无意识地露出一线美人骨,他总是不喜欢扣上衣襟处的小扣。
曾有人询问过他,怎会有这么奇怪的癖好。
那人以为叶惊阑会以无数种理由来反驳他,没想过就用一句“收紧了会喘不过气来”打发了他及身后好奇的一串人。
无人经途的海岸,他也不必装那个走一步摇两下的“叶知芜”。
自由地伸展身躯,他在大石头上翻了个身,嘤咛一声。
蒙歌呢?
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男人当然是找乱子去了。他喜欢凑热闹,凑热闹让他觉得自己是真实存在的,生命也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什么是不一样的意义?
蒙歌无法回答。他觉得只要能从中搅和一番,就能证明自己是不一样的。
“蓝蓝……”尾音拉长,气息绵延。他故意学了明如月勾魂摄魄的调子,掌握精髓,需要上翘的鼻音。
他心里暗流涌动,投石成旋,他很清楚,云岫就是被丢进情感旋涡的那一个。
一想到爱打洞的骚狐狸给云岫起了个小字——软软。每次他那么一唤,就满耳充斥着令人不悦的调调。
话又说回来,软软倒是挺顺口的,若是这个名是他给起的,那就不一样了。这和蒙歌的“不一样”是不同的,他能将缘由挑出个一二来认真说道说道,可惜他现下没有心思来解释。
如果是他先称云岫为“软软”的话,他愿意天天在她耳边以各种腔调唤着,绝不会腻烦。
无须考虑别人腻烦与否,自己痛快就行了。
叶惊阑见云岫没有任何反应,抬高了语调,“蓝蓝……”
还是无人应。
云岫好似被定在了沙地里。
再这么下去,得当心受寒着凉了。
叶惊阑理好衣襟,直直坐起。
“挼蓝姑娘。”始得正常。
云岫徐徐回头,她渺渺无落点的目光终是凝在了叶惊阑那张脸上。
这人妖果然没辜负他的盛名。
世上男儿成名大体上不外乎两种——文定江山策,武镇天下恶。
叶惊阑可不一样,他是凭借他的脸出名的。
若要说这类靠脸吃饭的大多数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叶惊阑又不一样了。他不是那种华而不实的草包,他胸中藏着经韬纬略,装着锦绣山河。人是风流跌宕,落笔自成惊才风逸,他草草赋的词被装裱在长元宫,足以证明他的才华。可单论他是一个风致翩翩的文人,实在是折煞他。
此人武学造诣不输普天下的俊杰。
没有人真正探清了他的深浅。
云岫不敢小觑这个看似随性洒脱的男子,他掌刑狱案件审理,司国家法度,有他的存在,大理寺卿成了真正的摆设。
“时辰快到了。”
云岫看着越来越沉的天色。
樱之告诉云岫,她已经同狗爷报告过今夜恐有大风暴,但她无法确定风暴中心点。这是个很棘手的问题,狗爷也不敢贸贸然下令,惹得岛上住民人心惶惶,只能静观其变。
随着樱之推算出的时间点愈发近了,四面的空气在慢慢变得沉闷,压抑。
天命者几乎是不会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失手的。
云岫相信樱之的判断力。
“啾啾。”
低飞的海鸟几次擦过水面,带起一溜儿水花。
红透了的天际,在被海的湛蓝慢慢吞噬,化作墨蓝色。宣告着即将进入漫长的黑夜。
日头可能会不准时,夜晚却不会迟到。
心中像是被放了个日月晷,在逐步由垂暮变为暗而寂的过程中,掐着点来提醒自己。
她慢慢靠近叶惊阑。
“借大石一坐。”
强盗般的“借”永远都是直接占有。
云岫毫不客气地坐上了叶惊阑的石头,并成功驱逐了“鞑子”,将势力范围扩张。脸不红心不跳,不觉得害臊。
她从怀中掏出一张棉质手绢,稍抬腿。她总不能光着脚便去接船吧。
“你还不背过身去!”云岫喝道,哪有人直勾勾地盯着姑娘家的脚看,这哪里合礼数了!
叶惊阑皱着眉头,他不仅没有转过身,反而更为光明正大地瞧。
“我曾以为远在北地的女子们,面相粗犷,还有一双宽而肥的大脚。没想到见着姑娘之后,这些认知都被无情地推翻了。”叶惊阑感慨着,在他的认知中,一疆三城的女子面容多是不如靠近温润的南地的盛京女子柔和,因了这黄沙漫天,霜雪扑面,总归是要粗糙一些的。
云岫被这突如其来的感慨砸得晕乎乎,将叶惊阑在注视她的脚这事抛之脑后,朗声问道“那大脚又是何处得来的结论?”
“北地女子多高大,脚掌应当比之久处深闺的女子更为宽厚,人在立于险峻之地时不会东倒西歪。且一疆三城的女子自打出生之日起就拥有了使命,保家卫国。我想,巾帼英雄和小脚似乎有些不搭调。”难为叶惊阑一本正经地回答,这种带有地域偏见色彩的言论,是被很多人所不喜的。
饶是如此,云岫还是没有因他的话恼怒,只觉盛京的男男女女都太过闭塞,这是一种悲哀。
她眸光一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盛京儿女在皇都,朝朝暮暮歌舞升平,男儿家风流倜傥,女儿家温婉似水。而塞上飞沙走石,多数人在荒漠里寻求生的希望,自然不比醉生梦死的盛世皇都,你有这般想法,很是正常。”
“可我现在看来,之前所得知的消息,都是谬论。”叶惊阑跪坐在有些潮的沙地上,捧起云岫的一只脚,如对待珍宝一般轻放在自己的衣裙上,夺过云岫手里拿的棉帕温柔地为她拭去脚踝上留下的水汽,和一路踩过来脚心里残留的砂石。
云岫的脸同天边云霞一个色。
她磕磕巴巴地说道“这……有悖礼数。”
想要收回脚丫子,却被那人死死地禁锢在怀里。
“什么礼数?”叶惊阑反问道。
云岫抚着胸口,尽量不去想这人正在做的事。
市井常流传一个说法,叶惊阑出身贫寒,起于微末。这般看来,那些传言可能是真,他对于宗法礼数是不大看重的,不习惯久处于定式的圈子,早早地跳了出去。惊才绝艳是真,逾越规矩也是真。
云岫沉默不答,她垂着头不再看一心为她擦脚丫子的男子。
这人没有任何绮思,只安安静静地专注于眼前之事。不能把他与某些地痞流氓混为一谈。
提过云岫的鞋子,他充满了好奇地反复翻看,这里的花饰简单,应该再添一个色,针脚密密织的时候,漏了几个眼。
第一次对女子的物事这般上心。他大概是忘了自己也穿得是女子衣裙,脚上踩着的是绣花鞋。
罗袜捏在手里,他冷着脸,大气不敢出。为何?
心里叫嚣着手别抖,手别抖。
轻柔地为她穿上,一不小心触及她白嫩的肌肤,心尖尖又是一颤,那个柳絮翻飞,那个繁花似锦,那个青山绿水……
满脑子都是奇怪的胡思乱想。
“多谢。”
云岫咬着唇,想来想去,不知该说什么好。
“是我逾越了……”
叶惊阑别过头,不敢直视云岫。
这是哪门子的鬼使神差?
哪里冒出来的情不自禁?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眼前的云岫不是在凌城醉酒后还能同他大谈叶惊阑与他之间谁更美的恣意女子,她的记忆缺失可能会使得她很是“规矩”。
事态的发展已然超过了他的预期,若是因了这一次僭越,无法把控,他当如何?
他想了许久,说道“挼蓝姑娘讲的礼数,在下明白,看也看过了,摸……也摸过了,该全的事项,待姑娘随我回扬城之后,定会给姑娘一个交代。”
交代?
什么交代?
云岫的目光闪躲。她并非计较这一点小事的人,这种只有官家女子在意的“清白”,放在自己身上不痛不痒,何须负责?
“不必了。”
她脚落了地,在叶惊阑眼前站直了。
叶惊阑起身。
还未变换为女子身形的叶惊阑稍稍低头,云岫微抬下颌,两人的视线正式交融。
一个面如桃花,一个赛过红霞。
“三媒六聘。”叶惊阑试探着说出口,强烈惧怕失去的感觉由心底而生。
“无须。”是她冷漠的应答。
叶惊阑干笑两声,他不知道此时除了用笑声盖过尴尬,自己还能做什么,“莫不是姑娘嫌我没有金屋白玉床?”
“非也。”
叶惊阑无法确定此时的云岫心上作何想。
“我并不在意。”云岫轻笑,她指指落了夜幕的天,“是时候了。”
叶惊阑自嘲地笑笑,他忘了,失忆的人,可以遗弃过往,骨子里的恣意随性还是不会更改的。
云岫独自朝着远处海岸走去。
那一处,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该到的都到了。
不该到的那些人,一个没到。
都是些老熟人。
吴问,立隼都从月见谷出来了。
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同以往了,云岫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
樱之飞快地扑过来,“二姐姐你终于到了。”
云岫勉强扯起一抹笑,“方才又跑了几次茅房,这肚儿闹得厉害。”
她对樱之撒了谎,说自己肚子不舒服,恨不得将茅房背在背上,怕是不能陪伴樱之接船了。樱之信了她的话,不再缠着她一道来等张青的回程。
但云岫还是露面了。
不想失信于一个孩子。
缓慢走来的女子,快要辨不出了。是前两日还神采飞扬的红楼,她瘦得脱了形。
这两天在月见谷的日子,想必很是难熬。云岫想要问她过得如何,被她一指压在唇上。
红楼轻轻摇头,“别问。”
两个字道尽辛酸泪。
别问。
别问近况。
别问曾经发生的事儿。
别问她,她还是那个她吗?
都别问。
云岫紧握住红楼的手,骨节分明,有凹陷有凸起,凹陷的是手掌上本该有的血肉,凸起的是不该被看见的指节。
硌在她手心,竟有些疼了。
“挼蓝姑娘,定要好生照顾自己。”
红楼这话,很突兀。她们之间说不得生分,却也只限于浅淡的点头之交,红楼何出此言?
她从云岫手心里抽出自己的手,“今夜的事,不要问,不要议论。”
云岫点头。
妄自非议,恐怕就见不到明天的朝阳了。
狗爷从不掩饰自己的狠辣。
今晚没有月亮,全靠着众人举的火把照亮。
火光衬得平静的海面看上去很不真切,如镜中虚幻。
一群穿着紧身黑衣的人,僵直着身子,排成一排站在大船的甲板上等待靠岸。
“收帆!”
“抛锚!”
嘹亮的呼号,中气十足。接船的人们听惯了这个号子声,张青的声音向来明亮。
他在大船停稳后,率先跳下大船。
“隼儿,可以去收拾了。”
张青拍拍立隼的肩,没有询问他为何在短短几日之间消瘦成这般模样。
“风劲太大,我这老毛病看来又要捱几月才能好了。”张青吸溜着鼻子,再咳上几声。
他的目光在等待接船的人群中匆匆划过,看着一张有点生的面孔,他不由得往云岫这边来。
“姑娘,你是谁带过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