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爷拍拍手。
一人一狗从小屋里走出。
他的大宝贝儿旺天才戴上绳套,牵在晋南笙手里。
瞎了一只眼睛的旺天才更能无端使人生畏。它用仅存的那只眼睛审视在场的所有人。
漆黑的眼里,逐个儿扫过。
宽而黑的背上,硬毛根根竖起。
所有人都在猜测,这只狗是在在寻找一个人。昨晚害它沦落到这般境地的人。
狗爷手上转着核桃。这三颗核桃早已被他盘出了玉泽,纹理平滑,如生光玉石。
盘玩是一个磨砺心智的过程,需要日复一日地坚持。盘玩对许多脾气暴躁,耐性极差的人有很大帮助,随着时间推移,他们会因此变得越来越沉静。
狗爷手上的核桃,少说也要个五年才能盘成这般光泽,他是下了很大功夫的,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变成了一个心宽平易的人。
云岫认为他只能勉强称为表面和气,实则心思极深,手段狠辣。
或许,这里所有的人,都同云岫一样呢?
狗爷从晋南笙手里接过粗绳,俯身摸着它的大脑袋,“你现在独眼的模样更好看。”他的言语平静如水,不辨喜怒,没人能揣摩出他这句话的弦外之音,这话同“吃了吗”,“昨晚睡得可好”,似乎也差不离,就像一句平平常常的寒暄。
叶惊阑今日遮了一张薄纱在脸上,这倾天下的容颜自眼睛下截断,他的半张脸都处在朦胧之中。还是那个未变的女儿身,小贝壳似的手指甲上没有和蒙歌一般染涂各种古怪的颜色,他向来不喜欢招摇。
他的女儿身装得是惟妙惟肖。还捏着一张绣花绢儿福了福身。
不知他是故意扼住喉咙还是真染了风寒,喑哑着嗓子说道“知芜来晚了,还请爷与众位姐姐、壮士们担待。”
时宜恰好,他还拿起手绢捂住嘴干咳两声。
狗爷瞅见他薄纱下面斑驳红点。
“知芜姑娘,你这是……”
狗爷以一只手指撩开叶惊阑的面纱,映入眼帘的是触目惊心的密集小红点,他赶忙松了手。
在这一瞬间,云岫看了个真切。
叶惊阑故作娇羞,抬手遮了脸,“许是知芜对岛上气候不大适应,昨夜本想早早睡下,谁知刚一躺下便觉脸上瘙痒难忍,赶忙起身以清水拂面。不曾想过清水无效,倒惹得有些燥热,我只好壮着胆子往后山去,想要找些草药敷上一敷,奈何草药无效,周身被蚊虫叮咬的全是红疙瘩。想必是昨儿个寻药冒了风,今晨起来,恨不得将鼻子给切了。如今知芜这张脸……算是见不得爷了。还望爷见谅。”
云岫抱胸旁观。
昨晚。
在树上望月饮酒的是他。
跌落琉璃杯的是他。
水上漂过救起落水女子的是他。
背樱之回家的是他。
同她品离人醉,杯酒敬故人的是他。
唱起战歌,击中她的心的人,还是他。
怎样都是他。
今日这遮面娇笑满脸红点,半夜找药伤风头疼的人,偏偏也是他。
难道那些记忆都是假的,自己幻想出来的?还是说叶惊阑和叶知芜应是两个人,只是自己昏了头认定是一个人。
她很难将不远处那个病起恹恹,朱钗胡插,不理鬓发的憔悴“女子”和昨儿那个放浪不羁的少卿大人联系到一块去。不得不说,这人天生就是个戏子,若是他愿意,盛京第一名伶就该把坐了好几年的宝座拱手送他。
云岫冷笑着,这人撒起谎来真是眼睛都不带眨的。
旺天才鼻子动动,仔细嗅着叶惊阑。未果,晃着脑袋安分坐在地上。
其实云岫一点也不担心,她戳瞎了旺天才是不假,可是她没真正接近过旺天才。就连这个路过旺天才从水里捞人的戏子都没被识破,她一个丢树枝的,能有什么事?该操心“自身难保”四字的人,应该是那个五大三粗的妖人吧。她的脑海里浮起蒙歌咧嘴笑的模样……真是好欠揍啊。
“还有最后一道大菜未上,你们可先搁下筷子来与我做个游戏,保管游戏后,食量如牛!”狗爷的眼中隐隐透着兴奋。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这满桌子的菜还没动呢,老早就在等狗爷一声令下。他们心里很明白,狗爷就不愿让他们安心地吃个饭。
“我还是先将欠的三杯水酒给补上,以免落人口舌。”狗爷爽快地将三杯酒灌入肚中。
一般来说,喝酒有四种方式,一口闷为鲸吞,两口干是龙吸,三口慢喝称虎咽,四口还不绝,只配叫狗舔。男人喝酒都是十分干脆利落的,无论是端起陶碗还是捏一小杯,他们大多都愿意选择鲸吞。狗爷亦是如此。
坐在何不愁身边的小王八就不一样了,他在狗爷三次举杯的时候,也自顾自地满上一碗。四口五口地抿着,这不叫狗舔叫什么?此时没人愿意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这个喝酒方式怪异的男人身上。
就连何不愁都没关注这个相爱相杀的老伙计。他只顾着狗爷那一边还没说的下文,哪有心思管这只绿毛龟。
穆虚神情自若地用筷子尖夹了一颗花生米,丢进小王八的酒碗里。
小王八在小口啜酒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把这颗花生米儿给吸进去了。
穆虚揶揄道“王八吞珠。”
“穆虚上树。”小王八不客气地回敬穆虚。上树的是什么玩意儿?当然是母猪啊。
红楼斜睨他们俩一眼,并没有多话。小王八和谁都能玩到一处,她已是见怪不怪。
狗爷笑眼盈盈,他现在盯上了这只绿壳子王八,“小王八,八爷。”
小王八吓得一个激灵,僵硬地抬起头。论被自己叫爷的人称爷是什么感觉,小王八感觉自己尿意上了头,只想找个茅厕撒一泡尿把突如其来的恐惧给排出去。然而想象终归是想象。
他颤着声音说道“爷,你莫要这么叫我,我心虚。”
“心虚无妨,只要你脑子没有虚。”狗爷的笑意不减,“那就不会变成没脑袋的王八。”
小王八觉着脖颈子凉飕飕的,不自觉地摸上后颈。没脑袋的王八,还能是活王八吗?
“来,牵着我的大宝贝儿去找出昨晚伤过它的人。要把那些人剁碎了,煮一顿肉糜喂给大宝贝儿补身体,你可记好了。”狗爷手上的粗绳,此刻它在小王八的眼里,就变成了一道催魂令。
他,要如何找出那个打伤旺天才的人?而且狗爷的话很明确,是那些人。哪些人?拔过毛,摸过狗头的人算不算?还有他这个踹了狗一脚的人是不是要从大腿根儿砍断炖个汤孝敬狗爷的狗?
小王八腿上忽然就没了劲儿,走路都像踩在棉花上,软绵绵,轻飘飘,大概过不了一个时辰,自己就去陪那两个用刨花油的女人了。在阴曹地府里做一回妻,左拥右抱,想想还有点盼头……
失魂落魄地接过绳,小王八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旺天才没有找他的麻烦,旺天才对他的轻轻一脚还没深刻印象,只当是挠痒痒了。
“哎,八爷,你可高兴些。平素你喜欢与他们逗乐,总是一副不知疲倦的模样,今儿个怎得就没精神了,累着了?那我换别人去寻吧,你好生歇息。”狗爷自然很清楚小王八在这群人中插科打诨,他见着如丧考妣的小王八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只绿毛龟,他老早就想收拾了。
换个人……换个人的话,狗爷能把他的壳儿扒下来套别人身上。
“别,爷放一万个心,我小王八定不辱使命。”小王八的负面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如果再继续哭丧着脸,他连一个时辰都等不了,便要去下面和做了鬼的女人们相见欢了。
他打起精神,牵着旺天才正欲在席间来回逛。
这件事说简单可以,说难也行。总之明确一个点——打伤它的人无非就是在场的人之中。小王八重燃信心,他肯定能保住项上人头的。
狗爷竖起手掌,“慢着。”
“爷还有什么吩咐?”
“在座的各位,我的游戏规则是,每人都系上红绸,遮住双眼,期间可以自由移动,但不可拽下红绸。同样蒙了眼的小王八会牵着旺天才在你们中间游走,互相不能看清对方的动向。待旺天才找出那人之后,我们继续用膳。”狗爷一努嘴,阿一和他的手下上前为大家分发红绸布。
狗爷是有备而来的,他算准了只要开席聚拢所有的人,其中定有一个是凶手。再放出旺天才识别真凶,而小王八的作用便是在旺天才做出反应的时候迅速捉住真凶。真凶不止一个才是最有意思的,误伤的,白白送了命的,狗爷只会说一句“命该如此”。
就算狗爷没有选择小王八,也可能是红楼或是穆虚,何不愁这群人之中的一人。因为忠诚,毋庸置疑的忠诚,因敬畏而生的忠诚。
云岫系上红绸布之前看了一下蒙歌所在的位置。
他和那群脂粉味极浓的女人坐在一块。
蒙歌好似不清楚自己处在了什么境地,犹自对云岫抛了个眼儿媚。
云岫的唇抿成一线,这人自带喜感,大难临头还依旧自在,该赞他一句乐观豁达,还是笑骂一声榆木脑袋不开窍?
她不再想别人的事,把红绸系好。
眼前一片红,她静静等待再度开席的时间。
“游戏开始,我,静候佳音。”
狗爷牵起晋南笙的手,大掌在她的手背抚过,他压低了声音说道“笙笙,你再耐住性子等上一等,就快结束了……就快结束了……”
云岫尖着耳朵还是没能将狗爷那句话给听全了,只隐约听见什么快结束了,还有他们离开的脚步声。
看来,狗爷是打算放任席间众人互相残杀。
与旺天才有关的人,肯定会为求保命陷害他人,为了防止被陷害,他们还得防着身边人。就算无关,他们可以做出有关的证据来,由旺天才代替扑杀。真是个有趣的游戏。
“嘿,姑娘可喜欢油焖大猪蹄?”蒙歌凑到一个耳朵上垂了许多坠子的大姑娘身边,语气轻松地问道。
大姑娘一愣,还没回答上,领口便被丢进了一个油腻腻的猪蹄子。
“姑娘,今儿个天气甚好,你可要来点防晒的玩意儿?”
“我……”一个满头插满珠花的女子似乎口齿不大清楚。
蒙歌不管不顾地褪了轻纱罩在她肩上。
他掂了掂自己伪装出的二两肉,这装了水的猪肠子一直在往外漏,还要时刻担心被磕在哪里被戳爆了。不如大馒头省心,下次得注意。
穆虚与何不愁照样吃吃喝喝,这事与他们无关,何须操心?
云岫再三嘱咐樱之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尽量往人群边上去,云岫相信,有红楼他们护着樱之比自己拼尽全力去保护还要有用些。而后她朝着早已看好的,只有两三人的桌走去,顺势坐下。
叶惊阑摸到云岫身边,天知道他是怎么来的。
他同她耳语“好戏才开场。”
云岫会意地点点头。
整件事里,不会只有蒙歌搞小动作,总有些人在不能确定能否撇清关系的时候一心保全自己,亦或是借此达成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她不想被牵扯在其中,独善其身才是最佳选择。
蒙歌接二连三地做了好几件事,连变装用的胭脂都涂到了很多人脸蛋儿上。
当然,不止他一个人有所行动。
有的人在他人椅子后面挂了一块肉。
有的人不经意路过时拔下挠过狗的假指甲丢在他人衣衫上。
有的人拔下昨夜戳到过旺天才的簪子别在了另一人的头上。
还有的人,凭借着一股气,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往宋鸣身上洒了些不知名的粉末。
狗爷与他的侍卫们都不在,没人知晓他们的动作。
云岫的手在桌上摸到酒壶,轻笑一声,“知芜姑娘可要来一杯?”
“看戏之时,也需找点乐子先垫垫,否则好戏开场了,可就吃不消了。”叶惊阑准确地拿到桌上酒杯,另一只手随意地掸掸,从肩上抖落了一个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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