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凌楚回到自己的帐篷内。
作为名义上的主帅,他有着一顶属于他自己的帅帐。衡阳赵家行军的传统,这是一顶整齐到已经失去舒适的帐子。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摆在角落的床被褥都是暗沉的灰色,整齐到单薄。再就是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空荡的帐子中间摆着一个巨大的沙盘。盔甲整齐的堆放在角落,整个帐子整洁到令人起敬亦生怜。
只有少年本身是其中的唯一亮色。
赵凌楚坐到桌前,慢慢的摘下了自己的头盔,露出一头被压的有些弯折的碎发。
那是一次交锋中付出的代价。
来到齐国北境驻军的这几个月,在一次秦国边境守军的一次交锋中,徐监军身边的一位副将被秦军买通。那位副将军泄露了赵凌楚的动向,赵凌楚因此被秦军封堵。
从火海中破围而出,火舌燎掉了他一头黑亮顺滑的长发。千难万险,方逃出一条命来。
分明是那徐思海御下不严方至此祸端。可最终问责时,徐思海不仅将自己身上的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将自己美化成一个敢于给予属下信任的好形象,还给赵凌楚整了个轻飘飘的御下不严的名声。
那时候赵凌楚尚躺在床上,一身重伤未愈。得知这个消息时,他生生的将自己的指甲掐进肉里去。
如何不气?
而那一场突袭,陪他一路北上,从小一起摸爬滚打的三百亲卫,死的十不足一。
他九岁跟着祖父上战场,摸爬滚打五年,本来早已有了自己专属的部队。那皇帝一声令下,就生生把自己和原本的部队拆分,再丢到这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齐国兵马,齐国皇室自己执掌三分之一,赵家执掌三分之一,其他各家统共三分之一。这便是齐国皇帝虽然嘴上不说,但始终对赵家心怀忌惮的真正原因。
赵家的势力范围主要在南方,而齐国北部边境的驻军却是各路势力鱼龙混杂,而天策上将军被调离的同时,也将齐国北部边境主要亲近赵家的那五万军队给带走了。赵凌楚来到这里,几乎如赶鸭子上架一般,每天都在别人的恶意上煎烤。
近乎孤立。
少年将冰冷沉重的黑铁面具放至一旁,怔怔的坐在原地。黄昏很快便过去,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赵凌楚的一个亲卫敲了敲他的营帐进来,替少帅点上了一盏油灯。
亲卫看见少帅原本明亮鲜活的眉眼不知何时早已染上了深重的疲惫,只剩下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依旧黑的纯粹。但那双黑的纯粹的眼睛如今眸光涣散,焦点游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任由亲卫进出也未有反应。
亲卫心下不忍,当年的少帅策马驰骋疆场,黑甲红缨枪,何等神采飞扬。如今却每日会议后独自回帐,沉默着抱出厚厚的兵书、地图,一人推演至天亮。
但亲卫终究不敢打扰赵凌楚,他点完灯后行了个军礼,静悄悄的就想要离去,却突然想起什么东西,“扑通”一声单膝跪在了赵凌楚跟前。
赵凌楚被动静吸引,扭头看向他,眸光淡淡,无甚波澜。
“元帅,您的信。”亲卫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呈递。
那是一封看外表再平平无奇的信了,牛皮纸,桐油封,一看就知道是私人的信。赵凌楚接过信封,忽然自嘲的对亲卫们笑笑“现在北境二十万大军,愿意真心实意叫我元帅的,也就只有你们二十多个人了吧。”
亲卫陷入了沉默。毕竟齐国皇帝这一步棋走的确实荒谬。本来他们的少帅只是主动请缨前往北境接替天策上将军作为赵家的代表戍守齐国与秦国的边境。齐、秦二国关系一直不好,边境更是战事频发之地。但是皇帝却最后别出心裁的令天策上将军带走了北境边防二十五万大军中的五万赵家军。然后以天策上将军击退恶意来犯的西楚有功,直接把少帅抬到了北境边防二十万大军兵马总元帅的位置。
别说少帅才十五岁,资历和手段都远远不配。这个兵马总元帅也不过是齐皇心血来潮新创的一个虚名,在各项大事上都要其他老将投票,连一个普通将位该有的自主决断权都没有,处处受人限制。少帅原本天生将才,被这样折腾就算是有着十二分才华也只能发挥个五分。
更何况北境边防军几乎所有的赵家军都被调走,少帅直接要面对的就是一些已经被划分好归属的其他势力的兵卒,一个比一个不听话,根本就是要把少帅架在火上烤。
亲卫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自己主动退了出去,留给赵凌楚一个安静的环境。
亲卫走了之后,赵凌楚漫不经心的的撕开信封,抽出了里面的信纸,却在看清那信纸上的字迹的那一刻,瞳孔都因惊讶而微微放大。
“好久不见,赵烧鸡。”
“没错,本宫还活着,活的好好的,全须全尾,也没断个手断个脚什么的。而且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差不多应该已经回到帝都了。”
“好久不见,想我了吗?我可想你了。”
“听说你在北境边防军里当上了大官,恭喜恭喜啊。应该没什么人敢欺负你了吧,兵马总元帅诶,听上去就很厉害的样子。我还在思考,要不要过去给你撑个场子?让他们知道,你可是本宫的人”
少年读着读着,视线就模糊了。泪水不小心满盈而溢了出来,落在信纸上,便糊了一片墨迹。赵凌楚手忙脚乱的将这张信纸放至油灯上烘烤,却一不小心燎上了火星。
眼看纸条就要燃烧起来,赵凌楚连忙直接仿佛没有痛觉一般用手去扑灭。最后火到是灭了,信纸上还是被灼出了一个小洞。
本来就没几句话。赵凌楚很快就读完了。他后来怔怔的捧着这封信纸良久,最后把它摁进怀里,泣不成声。
“安安,安安,我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好,什么破元帅,送给我我都不当呜呜,安安,好多人欺负我,他们都欺负我,你爹也欺负我!”
“我想你了你快点来北境,给我撑场子呀”
少年从角落里摸出了一壶酒。
军中禁酒,赵家家训严禁带兵征战在外的将领喝酒。
可此刻赵凌楚却仿佛鬼迷心窍一般的打开了。那火辣辣的液体从过喉咙的那一刻,赵凌楚心想。
管他呢,他可太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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