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清军拿出了一模一样的战术,陈文暗暗的叹了口气,似乎他还是低估了“散财童子”马进宝的学习能力。
经过了那次迎着提标营火炮抵近射击的冲锋,陈文在痛定思痛之后,便毫不犹豫的将这个战术学习了过来。其原因也非常简单,既然这一手当初险些将南塘营的战阵撕裂,那么用在清军的身上想来效果应该也差不到哪去。
只是没有想到,此前马信为了破俞国望那个半成品的西班牙方阵而使用的战术就这么被马进宝学了过来,此刻更是用在了他的身上,这让陈文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偏离轨道的荒谬感觉。
可是荒谬归荒谬,既然此前他已经接下了这场“田忌赛马”的对决,那么就必须设法抢在督标营压垮没有火炮作为支援的义乌营前击碎马进宝指挥那一路由四府绿营兵所组成的清军右翼部队。
随着早年在网上看到过的一个影像片段浮现于眼前,陈文在思虑了刹那之后,便命令身边的传令兵将作战命令告知负责南塘营指挥之责的参将楼继业,而他则将注意力转向到了即将面临督标营抵近炮击的义乌营身上。
义乌营成军不过月余,其中作为主力部队的义乌营第一局的那些步兵队中老兵比例很高,而另外三个局则采用了以同乡、同族为纽带进行组编的方式,以此来提高战斗力。
只不过,由于每个步兵队下设一个鸳鸯阵杀手队和一个火器队,陈文便以多有武艺在身的义乌籍士兵组成鸳鸯阵杀手队,而大半地区处在山区之中以致会使用弓箭人士较多的东阳籍士兵组成持步弓的火器队。如此一来,每个步兵队之中既可以得益于同乡、同族的感情来提升作战时的韧性,又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互相牵制的效用。
义乌营第二局辛哨第三十一步兵队中,鸳鸯阵杀手队全部由倍磊陈家的子弟组成,其队长叫做陈岚,乃是此前参与过围剿南塘营的团练兵首领之一,由于其在乡邻中颇具人望而被陈文任命为本队的队长。
与陈岚那支鸳鸯阵杀手队同在一个步兵队的火器队则是清一色由东阳县籍贯的士卒组成。基本上都是由专职猎户或是平时种地、闲时打猎补贴家用的农户组成。这其中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曾经的横店镇冯家的家奴,在东阳县守军被明军击溃后逃出辗转到义乌投军的张益达。
自从通过了戚宅里的初选,张益达便进入到了义乌西城门外的新兵营中参与训练。
一如南塘营历来的训练安排。每天一早起来先要练戚家军的军体拳,待吃过早饭后则开始个人武艺的训练,随后便是午饭和短暂的午休,到了下午则是队列训练以及在训练后期才开始进行的那个劳什子的“纵队抗压训练”,而到了晚上。除去为了保证自身不会被战兵营淘汰而进行的加练外,还要在军官和镇抚兵的传授下学习那些繁复的军法条例。
新兵训练很辛苦,但是比起在冯家时那种屈辱的生活却还让张益达感到了幸福二字的起笔是何等模样的。
在军中,虽然军官和军法官、镇抚兵都很凶,而且还时常因为触犯条例而被当众鞭笞、杖责,但是这些军法条例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甚至张益达还听那些军官、老兵们满脸骄傲的提及过那位连战连捷的陈大帅在军法条例面前也没有例外的故事。
回想起身边那些写满了不可思议的面容,张益达滋生出的那一点零星的腹诽也瞬间烟消云散了。
陈大帅,那可是蓬莱戚家的女婿,监国殿下钦命的挂征虏将军印的总兵官。明军兵进金华的主帅,这样的大人物都愿意服从军法,他又有什么理由对这些军中的法度规范心怀异议呢。
再者说了,听那些曾在其他明军中当过兵同袍提及,明军的军法严酷非常,动不动就要施以肉刑,这支明军的规矩虽说多得吓人,但也基本上都是鞭笞和杖责而已,远比其他明军要温和得多了。
驱除了心理负担,每天都有一个肉菜。到了晚上更是能在学习军法条例的同时听那些军官和老兵们讲述那支老南塘营的光辉事迹,尤其是每天在营区外跑步训练时,那些义乌百姓艳羡、嫉妒、赞赏的目光,让张益达在付出辛劳的同时也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精神满足。
尊严。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个词,但是从第一天感受到这种感觉后,他便开始了发了疯一般的训练,甚至每天晚上他都会进行高强度的加练,为的就是能够成功的留在战兵营之中。
所幸这世上,至少在这军中还信奉着功夫不负有心人的真理。原本从未使用过弓箭的张益达凭借着这期间发了疯一般的苦练,也总算是勉强通过了新兵训练结束时的考核。
虽说他的射术和队中其他人相比还要差上很多,但是最基本的动作要领和注意事项都已经开始形成了一定的肌肉记忆。在动作上也较为标准,再加上平日的苦练也被负责考核的军官和镇抚兵们看在眼里,所以他才能够侥幸的被分配到了义乌营中。
正式成为了这支明军的战兵,身穿着军服,在普通百姓的眼中已经俨然是一副勇士的模样,但是入营后的训练也从未停止过,甚至比在新兵营中时更加的辛苦。可是在张益达看来,至少在这里他付出了就一定会有收获,不似他曾经那段身为家奴的过往中,一切的对错得失全要看主人的脸色,全然没有任何的公平可言。
训练还在进行,但是清军围剿的阴云却始终在围困着明军。直到那一日,陈大帅决定誓师出征,在点兵台上立誓愿与将士们同生共死,这样的主帅他从未听说过,哪怕是在说书先生的口中也是如此,但是张益达愿意相信陈文的话,因为正是陈文的出现改变了他作为家奴处境,也终让他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尊严。
恍恍惚惚中从回忆中醒来,眼前的清军距离一箭之地已经不远,甚至对方军中的一些火铳已经激起了阵阵的硝烟。随着军官的一声令下。张益达和同袍们迅速抽出了箭囊中的箭矢,凭借着已然融化到了肌肉中的记忆拉动过弓弦,开始向清军的阵线仰射。
明军开始射击的同时,清军也开始以同样的方式展开还击。漫天的箭雨在晴空中交错。不断有箭矢在空中撞击而耗尽动能掉落在地,但是更多的箭矢则在划过一条抛物线后径直的飞向目的地。
在纵队抗压训练中常常被皮鞭抽得只能趴着睡觉,张益达不敢去做任何躲闪的动作,因为躲闪就会造成阵型的混乱,所以他只能低下头。靠着头顶上充当笠盔的大斗笠来抵挡清军的抛射,随后继续前进并拉弓还击。
明军的披甲比例很低,这支在战场上仅仅是起到辅助作用的义乌营更是如此。没有甲胄,甚至连头盔都是用竹子编织的大号斗笠暂代,义乌营的士兵在这不断前进的对射过程中,伤亡远远大于全员披甲的督标营。
比起前排有藤牌和长牌掩护的鸳鸯阵杀手队,火器队几乎每一轮的抛射结束后都会有士卒在清军的箭雨中倒下。前进的号令还在继续,可是看着那些倒在地上哀嚎或是干脆没了声息的同袍,张益达的双脚还在机械性的前进,但是双手却已经开始了轻微的发抖。
他不想死。可若是如曾经那般生活在屈辱之中,他却更是不愿去想象。双方的距离还在不断的接近,而张益达则依旧在听从着军官的号令拉弓射击。
很快,在这压抑的忍受中,义乌营和督标营的前锋已经接近到了不足百米的距离。这时,随着督标营中军副将张国勋的一声令下,清军的辅兵立刻抬着火炮奔到阵前开始装填,而整个阵型了停滞了下来。
火炮正在装填,这一切看在了所有的义乌营将士眼中,恐惧开始如传染病般弥漫开来。而那些更有经验的军官们则在吴登科的指挥下没有停下脚步,在前排以纵阵较小受打击面的同时,命令后排的火器队保持对清军阵前炮兵的射击压制。
只要将清军的炮手们射死,他们就没办法开炮了。这个思路瞬间使得张益达已经开始僵硬的动作重新灵活了起来。
抽出箭矢、搭箭、拉弓、瞄准、射击!
按部就班的做完这一切,张益达的箭随着他松开弓弦的刹那间便飞了出去,直奔着那个给正对着他面前方向火炮装填的清军炮手飞去。
只不过,弓箭远不比火铳,飞行的距离决定于弓体本身的材质和拉弓的力道,而非火药的伎俩。张益达的一箭确实飞了出去。但是刚刚恢复灵活的动作在力道上一时没有找到感觉,飞到那个炮手近前时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只见其在动能耗尽后插进了那炮手近前的泥土之中,连点儿泥土都没有激起来。
火炮还在装填,张益达不敢有丝毫的犹豫,连忙抽出了下一根箭矢,向清军的炮手射去……
督标营火炮装填的同时,弓箭手和火铳手则依旧保持着射击,以干扰和压制明军前进的步伐。很快,一门门火炮完成了装填,随着军官的一声令下,炮手们纷纷将火把按在了引信之上。
引信点燃的瞬间,如受了惊的草蛇般迅速的钻入了炮体之中,只留下了一条条灰白色爬行的痕迹。炮体尾部的滋燃声丧尽,一声声轰轰的雷声响起,橙红色的炮火裹挟着硝烟自炮口喷吐而出,而在硝烟喷出的瞬间,炮弹、石子、铁砂之类的装填物后发先至,穿越了火光向明军的阵线飞去。
抵近的直射,在命中率上自然也会高上很多,即便如义乌营这般运用纵阵来减少受打击面也无法避免伤亡的产生。
盾牌抵挡不住火炮的射击,义乌营的前排在炮火的轰击下只是这一瞬间就受到了极大的损伤。作为倍磊陈家的子弟,陈岚从小就是在戚家军那些饱含着夸张的交换比的故事中长大,可是眼前的这一幕却彻底颠覆了他内心中鸳鸯阵无敌于世的概念。
炮火之下,第一排的每一个队几乎都被打残了建制,倒在血泊中的有士兵,也有军官,有拿着长牌的伍长,也有负责压阵的狼筅手。这些人有的已经没有了声息,而更多的则是躺倒在地上痛苦的哀嚎。就连他负责指挥的第三十一步兵队也有数人受了或轻或重的伤势,其中更有他的一个亲弟弟。
在新兵训练时,他曾经无数次听那些军官和老兵们提及老南塘营在四明山殿后战中迎着清军炮火前进的故事,可是当亲眼看到这一切时,陈岚却完全的蒙了,呆呆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全然不似他每每听到那个故事时幻想着如陈文那般带队冲锋的壮烈。
鸳鸯阵是一种强调配合的阵法,所以按照陈文军中的规定,在这等情况下受创而无法保持阵型完整的鸳鸯阵杀手队将作为其他人员完整的队的补充存在进入战斗。
阵后的鼓声响起,第二排的各个鸳鸯阵杀手队迅速的越过第一排,并在鼓声响起的瞬间高呼了一个字。
“虎!”
发起攻击时的呼喝点燃了熟悉的节奏,陈岚在脑海中被炮声和哀嚎声统治了片刻后,只在这一瞬间便彻底的反应了过来。
“兄弟们,证明我等绝不比那些老兵差的时候到了,冲上去,杀光鞑子,为乡亲们报仇啊!”
战场上,清军的炮手放弃了第二轮的装填,逃到了严阵以待的军阵背后。而此刻,义乌营完成了前后位置调换后,已经身处于最前排的鸳鸯阵杀手队随着将旗的摆动迅速变幻出了利于进攻的小三才阵,而那些受创的各队则纷纷紧随其后,共同向兵力、火力尽皆占据了绝对优势的督标营扑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