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过了亥时,天色昏暗。而莱云城却似乎笼罩在比这夜色还要昏暗几分的黑雾之中。
蛮子们进城了。
尤清来到西凉之前自然是有想过大军战败,蛮军入城的情景,但他却从未想过。蛮子们是以这样的方式,不费一兵一卒的攻入,或者是走入了莱云城。
这只匆忙被拉起的军队,固然算不上是什么强军劲旅,也比不得镇守在永宁关上那位龙犼神将手上的八千血衣卫。但除却已经被调到西头堡的那群死囚组成的乌合之众,这剩余的八千人其中过半都是自愿投军的江湖游侠。虽然纪律比起正规军差上许多,但一腔热血却不似作假。
可就在诸人磨刀霍霍准备与蛮子们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一个让人尤为不解的命令却从神将的大帐中传了出来——打开城门,迎蛮军入城。
尚在城墙上布防的尤清被这个命令惊得几乎愣了过去。
莱云城的城高墙厚,蛮军又是远征之师,他们以逸待劳坚守城池胜负之数尤未可知。
若是打开城门,便意味着放弃这天时地利,与蛮子们短兵相接,展开巷战。而蛮子们本就力大无穷,此种便是他们最擅长之事。舍长而就短,绝非取胜之道。这样简单的道理,尤清都能想得明白,他不信镇西关会不清楚。
那既然如此,镇西关命人打开城门便只剩下一个原因了,他想要降敌!
尤清自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什么江山社稷、黎民苍生在他的心中也如同狗屁。
但投降外族。
他却从来连想都未有想过。
因为外族就是外族,与沦为他们的阶下囚比起来,死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来,才是更好的选择。
尤清这么多年在官场里摸爬滚打,早已没了什么良心,但作为军人,他多少还留存着血腥。
所以,他与另一位脸上划着刀疤的名为洪巨宗的副将一同来到了镇西关的营帐前,想要询问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而尤清得到的答案是,镇西关手中的剑与洪巨宗渐渐冰冷的身体。
于是,苦苦修筑的四五个月的城门被眼中闪着诡异红光的镇西关强行打开,他身为神将的身份与魂守境的修为在莱云城中几乎没有人能鼓起勇气与之对抗。然后,蛮子们如恶狼一般涌了进来,因为城门突然被打开,而失了士气的士卒们虽然在各自的千夫长的组织下进行了一些反攻,但毕竟因为主将的倒戈,这样的反攻很难起到什么成效,在进退有序的蛮军的进攻下节节败退。
随着镇西关帐下的数位千夫长一一阵亡,没有头领的大军渐渐生出疲态,一些人开始弃兵而逃,但这样的逃跑所能带来的只是愈发血腥的屠杀。
不知何时镇西关已经神态恭敬的站到了蛮军的三位首领身旁,而一具具尸体也在这时被一些蛮族的士卒抬了过来。
“是这些吗?”位列三人正中的那位少女问道。
她的面色冷峻,似乎四周还在不断升起的杀戮与惨叫丝毫不能激起她心底的涟漪。
镇西关的目光在那些尸体上一扫而过,眉头一皱道:“九个,还差一个。”
若是苏长安在此定可认得这九具尸体便是除了他以外的另外八名千夫长与镇西关的那一位脸上带着刀疤的副将。
“是吗?”少女的眉头皱了皱,看着已经如同败家之犬一般在夺路而逃的人族士卒,道:“不过看样子已经混在人群中开始逃跑了。”
“公主殿下,还是派人寻找一下为妙,毕竟事关重大不容有失。”一旁那位人高马大的男子出演提醒道。
少女闻言了头,道:“恩,你派人巡查一番,免得到时候他再出现坏了我们的好事。”
男子头,然后轻轻拍了拍自己胯下的凶兽,身子便如雷霆一般冲了出去。
“公主这招擒贼先擒王在下当真是佩服,派精锐的帝江氏族刺客将这些将领一一击杀,剩余的士卒便果真如公主所料如同没头苍蝇一般,只知乱窜了。”另一边,那位浑身裹着黑袍的男子亦出言恭维道。
但少女对此却并不买账,她连看都没有看那黑袍人一眼,而是对着双眸泛着血光的镇西关吩咐道:“去把这镇里的居民还有头像的士卒都抓来,一个也不能跑,否则要是走漏消息,坏了大事,我要你还有你们九婴氏族吃不了兜着走!”
镇西关闻言下意识的看了他黑袍一眼,直到看见黑袍人裹着黑布的脑袋微不可察的了头方才朝着行了一礼,然后开始召集起蛮军将剩余的人族残军与百姓尽数驱赶向曾经士卒们训练的那处空地之中。
尤清却是逃了,在镇西关朝着洪巨宗挥剑那一刻,尤清便知道事情不妙,镇西关反意已决。
他自然不能陪着镇西关投降蛮族,因为那是死路一条。
可逃跑,以蛮子们封锁城门的架势来看,绝非易事。
所以,他去到了太守府。他觉得这个时候需要一个有足够威望的人站出来,带领大家与蛮族对抗,虽然这样并不见得能有几分胜算,但至少能有一线突出重围的希望。
而放眼整个莱云城,除了镇西关能有这样威望的人自然便只剩下莱云城的老太守——袁兴松了。
但当尤清一路狂奔来到太守府的时候,他的眉头却忽的皱了起来。
方才走到门口,他便闻道一股刺鼻的气味,这样的气味对于久经沙场的他自然是绝不陌生。
那是一股极为浓重血腥味。
蛮族的大军已经入城,但是士卒们依然在与之对抗,虽然节节败退,可在来的路上他并没有看见任何蛮军的身影,显然还没有人在此时杀进来。
那这股从太守府中传来的血腥味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尽管心里疑惑,但是尤清还是大步迈了进去,无论如何,他都需要找到太守,现在,只有他方才能组织起众人,才能为他带来活命之机。
但当他走进太守府的大殿,看清里面的情形时,尤清的脸色却变得极为难看。
此时的太守府中正躺着密密麻麻的死尸,看衣着应当都是府里的丫鬟与下人。按理以尤清征战多年的经历来看,见过的死尸定然不少,不应因为区区的一些尸体而感到惊骇。
可眼前这些死尸确实又太过诡异,诡异到足以让尤清也感到一阵阵胆寒。
那些尸体,就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掏空了一般,如同气囊一般干瘪了下去。甚至一些血淋淋的内脏还被横七竖八的随意扔在大殿的各个角落,上面带着一些缺口,看模样,似乎被人什么东西撕咬过。
即使是被大魏向来不耻的蛮族也从不敢食人之事,那这些尸体究竟是什么东西,又或者什么怪物所造成的呢?
尤清甩了甩脑袋,驱赶出心底的惊骇,他低下身子开始一个又一个的翻找那些尸体,虽然他们都已经如同干尸一般,但是从他们的衣着依然可以分辨出他们身前的身份。
不出幸运还是不幸,尤清用了一刻钟的时间将那些尸体一一查看了一番,却没有发现老太守袁兴松的踪影。他的心底疑惑,不知这场变故由何而起,也不知袁兴松究竟是如何逃脱这一场劫难的。这位老太守当年虽然是问道境的强者,甚至一度冲击星殒。但是,星殒与问道虽然看上去只是一境之遥,但是其中的差距却是如隔天堑。
袁兴松最后还是失败了,而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修为也开始衰退。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即使强如星殒,也抵不过时间的侵蚀,更何况是他。加之早年强行突破星殒未果的隐患,现在的袁兴松甚至比起一些繁晨境的修士也抢不了多少。这是整个西凉人所周知的事情,而这样的他,是如何逃脱太守府的这场劫难的,尤清是如何也想不明白。
但就在那时,尤清忽的感到后脑勺处传来一阵轰鸣,他的身子一顿,耳畔传来了一位男子粗犷的声音。
“就是他了,给我绑了他。”
然后,尤清便感觉到有一群人一拥而上将他制住,他的脑袋一阵晕沉,便在那时昏了过去。
待到他再次睁开双眼,他已经被绑在了一处石柱上,他的身边是密密麻麻与他一样跪拜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百姓与士卒。他还没有弄清楚所处的状况,便见前方的高台上走来几道身影。
为首的是一位少女,生得极为漂亮,皮肤古铜,虽然与大魏那些白嫩嫩的少女不同,但却带着一股独有的魅惑与韵味。若是放在那些青楼妓院,尤清就算花上一年的军饷也定要与之快活一晚。但是现在他却丝毫生不出这样的想法,因为那少女右眼处有一道红色如同乌鸦一般的纹饰,尤清很清楚,那是蛮族帝江氏族中的王族才能拥有的纹饰。
而很快,他眼角的余光扫到,少女的身旁此刻正立一位男子,神态恭敬的在与少女着些什么。
尤清的脸色一变,随即便浮现出一阵阵怒意。
“镇西关!你这个叛徒!你这个狗【娘】养的杂碎!你不得好死!”他的声音极大,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现在的处境而感到半分畏惧。而他确实也没有什么好畏惧的,既然落在了蛮族的手里,那结果定然不会再坏到哪里去了。只是,他很不甘心,明明准备如此之久,明明还没有真正的战斗过,便已经落到了如此田地。
而这一切的错误,归根结底便是镇西关的投敌。
尤清的怒吼自然也激起了他周围那些士卒的不满,他们的脸上浮出一抹不甘,但很快又压抑了下来,因为他们已经经历过刚才那一幕杀戮,八千士卒,现在只剩下三千不到,而这活下来的,自然是那些不敢死的。所以,他们选择了低头,选择了沉默。
也正是是因为这样的沉默。才让尤清的声音在这时显得如此刺耳与响亮。
那台上的众人自然也听到了他的声音,他们在那时转头看向尤清。
他的模样因为愤怒而有些狰狞,眸子里燃着火焰,那火焰如此汹涌就好像恨不得将镇西关尽数吞没一般。
但镇西关对此却视而不见,他只是笑了起来。
那是很猖狂的一抹笑意,在尤清认识镇西关这数年的时间里,他从未见他如此笑过。或者,在镇西关那总是一丝不苟的面容上露出这样的笑意,看上去很不协调。让人感到诡异,甚至可惧。就好像是镇西关的皮囊下似乎住着另一个灵魂。
“尤将军放心。”镇西关这般道,他的声音听上去比起他此刻脸上的笑意更加诡异。低沉、沙哑、带着一股腐烂的味道。“镇神将已经不得好死了。”
或许是镇西关的声线太过奇怪,又或是他所的话里所表露的意思太过不明不白。尤清在听闻这番话后微微一愣,还不待他些什么,他的瞳孔便在那时忽然放大,就好似眼前出现了某些极为不可思议的场景一般。
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镇西关的身子在他完这句话之后慢慢的佝偻下来,他的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了皱纹,头上的发丝开始胡乱的垂下,自发根出漫上一丝雪白,然后向着发尾蔓延。
最后,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你...你是...袁兴松!”尤清感到一股寒意自他的腹中升起,让他浑身上下翻起一阵鸡皮疙瘩。
“是我。”身材佝偻的老太守了头,满是褶皱的脸上浮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镇...镇西关呢...”尤清颤抖着问道。
“如你所言,不得好死。”老者回答道,声音里那股**的气息越发浓重。
“为什么...?”尤清大概明了了事情的经过,是这位莱云城太守杀死了镇西关,然后用不知名的办法假冒成镇西关,与蛮族里应外合。只是他仍有些不解,袁兴松的爱民如子的美名可谓天下皆知,为何,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为了活下去。”老者这般回答到,然后他开始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失去了镇西关的伪装,这位老太守看上去愈发苍老,就好像随时会行将就木一般。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状态,他不再去理会那在他眼里已经是死人一样的尤清,而是转头看向蛮族少女身旁的那位一直安静立着的黑袍,神态恭敬又献媚的问道:“骨大人,你交代的的事,的已经办到了,你看这药...”
那黑袍人眼中的红光一闪,摇头道:“你行将就木,我的药与你无用了。”
袁兴松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他如同祈求一般的道:“骨大人,的一向对于九婴氏族忠心耿耿,你不能言而无信啊。”
黑袍人有些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我的药没用,可并没有不能救你。在这莱云城中便有可以让你在延寿数十年的东西。”
袁兴松心头一喜,赶忙问道:“什么东西?在哪里?”
黑袍人伸出手指了指前方的某一处,声线少见的有些颤抖的道:“那里。”
袁兴松心中疑惑,他顺着黑袍人所指的方向望去。
那里似乎是一座庙宇。
里面祭拜一位已故的星殒。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袁兴松很认真的想了想,随后他的眸子里光芒一闪。
那里,是镇西神候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