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春日正盛,凝玉却陷入了一个冗长的梦境。
她梦到了谢衍。
也梦到自己被关一个混沌而黑暗的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往前探着手,恐惧地想要寻找出口,却只摸到冰冷的、细长的铁杆。
四周俱是,没有出口,像是……像是……巨大的笼子。
凉意直蹿凝玉头皮,她手心全是冰冷,下意识想唤“夫君”,去找谢衍时,前面黑暗处陡然亮起一小簇火光。
脚步声由远及近,少顷,凝玉看到了谢衍。
他的肌肤异常惨白,背后是一片将要吞噬一切的黑暗,在微弱的光亮下,他看着她,忽然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不寒而栗,凝玉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不由往后退了半步。
“小公主,你还想去哪呢。”
“还能去哪呢。”
“为什么要走呢。”
叮铃叮铃——
谢衍一步步走近了她,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发出了冷锐且清脆的声音。
像是铃铛,又像是……锁,锁链?
等到他距离自己不过咫尺,凝玉这才看清楚他手上拿的是什么,眼瞳骤缩。
叮的一声,不等她反应,谢衍便将她按在了一旁的床榻上,将她双手和两脚都套上了锁链,绑在床的两端。
牢牢禁锢,不容拒绝和反抗,锁链上的铃铛叮铃铃响了起来。
凝玉想要挣脱,却生不出一点力气,甚至于,她浑身发软,嗓子干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鸟儿只有关在笼子里,才不会飞走,小公主,你就算死也只能死在我身边!而且,你那皇兄早就死了,死了!明白吗?哈哈,除了我这,你还能去哪里呢——”
谢衍疯了一般地大笑,乌发散落,唇色如血,美的骇人。
这般失态,全然没有平日里的冷漠和镇静。
凝玉难以置信。
他是大将军,又官至中书监,权倾朝野,向来面无表情,喜怒不形于色,怎会如此。
而且,皇兄不可能会死!
“不可能,不可能,皇兄没死,你骗我!”
就算是在梦里,凝玉也是被这句话吓得魂魄尽失,下一刻,她又欲开口时,刚到嘴边的话却被悉数堵了回去。
谢衍的唇覆下,舌头在她口齿间掠夺,一手插|进她发丝,拢着她后脑,一手扣住她手腕十指交缠——
吻的缠绵又疯狂。
凝玉很快便喘不过气,她呜咽呻|吟,五指蜷起,紧紧抓着身下床单,脚上的铃铛也叮铃作响,糜丽又清脆。
与他亲吻的梦,凝玉做过很多,但没有哪一个像这一样,令她如此难受,窒息。
后面,一阵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浓烈刺鼻,直通肺腑,凝玉猛地从梦里惊醒。
她不停喘气,香汗淋漓,身上像被泼了水一样,衣裳湿了个透,肌肤潮湿雪白,如蒙云雾。
屋内的博山炉飘出几缕缥缈青烟,屋内淡香萦绕,有安神镇定之效,凝玉这下才慢慢从噩梦里回神。
“定然是梦。”她手捂着胸口,不停喃喃。
皇兄不会有事的,且,谢衍绝不可能那般失态,也不可能那样对她笑。
大多时候,他都是冷冰冰的,好似天生不懂得温柔一般,没有任何情绪。
但他是她夫君,凝玉喜欢他,且,这份婚约,算是她强行朝她父皇要来的。
大约一年前,凝玉第一次见到了他。
那时,她皇兄刚打了胜仗,班师回朝,凝玉急着去见皇兄,跑的急,经过一座桥时没注意,脚下一滑,眼见着就要跌入水里。
凝玉惊叫一声,下一刻,他却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稍稍倾身,单手捞着她腰。
腰间的触感似有若无,凝玉眨眼间,恍然飘来一阵风,带着春日花香和淡淡的血腥味。
一瓣桃花不知从何吹来,落在了他稍显凌乱的发上,随后又被风吹起,缓缓落在桥下湖面。
涟漪荡漾开来。
这般初见的光景过于心醉和美好,那时,凝玉看到有跳跃的光华映在他眼瞳,只这一刻,她便把他们以后孩子的姓名都想好了。
肤白唇红,五官深邃,眼尾那处还泛着一颗浅色昳丽的泪痣。
他姿容远胜女子,眼瞳却漆黑暗深,里面染着浓重的血腥气。
她却不觉得害怕。
她皇兄是当朝太子,也上战场,皇兄和她说过,在这乱世,难免的。
沾上血腥难免的,尤其是为了护卫家国亲人时,是以,凝玉没有后退。
他生得太好看了。
除她皇兄外,在这个国家,她还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她喜欢生得好看的人。
“你是谁?”凝玉想好小孩名字,站定后问了这男人一句。
男人却没有回她,收回扶着她腰的手,跳上屋檐,转眼便不见了。
来去都像一阵风。
……
后面,凝玉又见了他几次。
她好像总能在宫里看到他。
他又救了她,他带她去屋顶看月亮,他帮她解了和亲困局。
凝玉知道了,他叫谢衍,和她皇兄一样,是郢国的将军,连她的父皇都要忌惮几分。
凝玉喜欢他,看他第一眼便喜欢了。
后面,她朝她父皇求了与谢衍的婚约。
虽然他们的婚事遭到了她皇兄的强烈反对,从小到大,他还是第一次对这个自己千宠万宠的妹妹生气,他说,谢衍诡谲莫测,从奴隶一路做到大将军,手握兵权,手段狠辣,极是可怕,而她太过天真,和他在一起,她讨不到半分好处,只会沦为牺牲品。
但凝玉也是第一次没有听她皇兄的话,还是坚持嫁给了谢衍。
她想,不会那样的吧,只是相爱而已,哪会扯到这么多呢。
但是……两人成亲后,并没有如她预料那般美好甜蜜。
她当时想的小孩名字也完全没有派上用场。
因为……整整一年了,他们到现在都没圆房……
没圆房……
新婚夜,他吻了她,也咬了她,凝玉樱唇流血,一片红艳,像一朵开败的花。
她本就娇气,疼得厉害,却忍着没哭,还对着他撒娇笑。
这是他第一次亲她。
但他却在她耳边冷冷说——
“小公主,是你求着要嫁给我的。”
“你会后悔的。”
说完这句话,他便走了。
凝玉咬着唇,压抑的哭声一点点的泄了出来。
后面,他再没有碰她。
连亲吻都不曾有,对她也是冷冷相待,不曾有一个深情温柔的眼神。
他们一点都不像夫妻,他太过冷漠,疯狂,但又喜欢处处管着她,他出去征战时,不许她出门,甚至不许男的下人去她院子,旁人多看一眼都要被剜眼。
很吓人,也很奇怪。
但毕竟自己喜欢,凝玉想,她就忍忍吧,他小时候定是受了很多磨难,所以,性格扭曲古怪也可以理解。
她收收公主的骄纵性子,总能焐热他的心,他会对她温柔的。
真心会换来真心的。
凝玉是这样想的,直到现在还是。
她坚信他是爱她的,如果不爱,那当时为什么要答应这婚事呢,为什么要娶她呢。
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出来挽她的腰,为什么要解她和亲之困,为什么要晚上要带她上屋顶看星星看月亮呢……
她从种种细枝末节里翻出他爱她的蛛丝马迹,却忘了,他对自己的冷漠和厌弃根本无需任何佐证,平日里随处可见。
凝玉醒来后出神许久,直至屋外传来一阵焦急喊声,她才回过神。
“公主,将军回来了……”
只是,这喊声不见喜悦,反而带着畏怯,听上去是怕极了。
正常,将军府内无人不怕他,甚至如今在朝堂之上亦是。
除了凝玉。
无论他对她多凶,多冷漠,她都仍旧是一副轻灵欢快的少女模样,仿佛他对她的伤害和厌恶从不曾存在过。
“当真吗?”
凝玉听后一下跳下美人榻,连鞋子都忘了穿,光着一双脚跑了出去,似春日里一只娇俏的鸟儿。
“夫君——我来啦!”
她娇娇地喊着,从内院一直跑到前厅,光滑细嫩的脚踩在青石路一下便浮了红痕,还渗了丝丝血迹。
但凝玉心里一直想着谢衍,毫无察觉,一点都不觉得疼。
她一路跑一路喊着“夫君”,曳地的水色花笼裙被风吹拂,裙摆勾勒出春日的光,像是有细碎的金银在空中飘浮。
她轻盈、灵动,毫无遮掩,坦坦荡荡地放肆着自己的喜悦,笑声似风铃般清脆,惹得府里的下人都不由停下了手里的事情,忍不住偷偷看她。
因为将军,府里日日似乌云笼罩,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喘不过气,但这位凝玉公主来了后,增添了一丝难得的生气,他们看着便欢喜,更何况,这位公主生得绝色,明媚娇艳,很难让人不喜欢。
“公主……您慢点,鞋!鞋还没穿!”凝玉的侍女秋月急忙跟在后面喊。
凝玉没停下来,如蝴蝶翩跹,很快便绕过长廊,在正厅前面看到了谢衍。
他甲胄已脱,身上衣袍不知是被鲜血染红还是原本便是血红色,在春日暖阳里,骇人又恐怖。
少年将军,面容俊美,凌厉肃杀,冷白的脸上遍布零星血迹,漆黑眼里的杀戮气息还萦绕不散。
一瞬间,凝玉愣了下,眸光看过去,仿若他还身处战场,背后是熊熊烈火,尸山血海,他立在那里,狠绝铁血,令人胆寒。
但也只是一瞬,凝玉眨眨眼,那副画面很快在她眼前消失,她的眼里重又生机勃□□来,打了个哆嗦后小脚丫在地上跳两下,一下便跃到了谢衍怀里。
“夫君!……我好想你啊……想的都快哭了,贴贴。”
她光着脚,脚在纱裙下荡啊荡,伶仃又细腻,在阳光下白到刺眼,诱人心神。
少女的双腿弯成一个优美的弧度,有些吃力地夹着谢衍劲瘦的腰腹。
为了不让自己掉下去,她只能用双手勾着他脖子,费劲昂起脖颈,用软白小脸贴了贴他冷峻的下颌。
“贴贴。”少女美眸弯起,娇娇一声,碰到他下颌后又快速低头,手紧紧抓着他衣襟,耳尖通红。
她娇羞又开心,身下的男人却坚硬而冷漠,睫毛垂下,目光在那雪白的脚踝处停落,很快收回,只冷冷二字
“下去。”
他让她下去,凝玉当然不干,搂他脖子的手又紧了紧“不……!让我抱抱夫君,夫君这次你走了整整三个月啊!三个月……!晋国这次好猖狂对不对,都入侵到青州了,幸好夫君厉害勇猛,将青州收回,把他们赶了回去!对了夫君,这次你回来,有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一说到这件事,凝玉方才的雀跃欢喜一下消散,她黛眉蹙起,神情很是担忧,声音也闷闷的,一下便染了哭腔“皇兄……”
“说了,下去,别使小性子。”
凝玉刚说出皇兄二字,谢衍便冷冷打断她的话,一面继续往前走,一面将手中染血长剑抛给一旁的侍卫。
侍卫接过长剑,恭敬站在一旁,谢衍此时两只手都空了,但却一只手都没有去抱她,更没有碰她,空空垂在两侧。
凝玉也看到了,委屈地撇了撇嘴,将才眼里的水光更亮了。
她力气小,又娇弱,勾他腰的腿酸了,搂他脖子的手也在发抖,很吃力,根本就撑不了多久,他明明知道,却还是无动于衷。
冷得跟冰雕一样,寒气一缕缕地往外冒。
凝玉隐隐发觉,这次回来后,他比以前又冷漠了些,现在就连她这般主动地抱他,就算她快要摔在地上,他还是无动于衷,目不斜视。
凝玉习惯了他的冷漠,听到更不放手了,甚至还故意靠在他耳边,娇娇软软地呼气,去诱他。
热息洒落,随后,她还大胆地在他颈侧亲了一下,发出了响亮的啵啵声。
……
故意的。
她向来娇纵肆意,旁边的下人听到声音都红了脸,抬起头想看眼这位公主时,谢衍一个眼风扫过去,众人又连忙低下头去,生怕被剜眼,不敢再看。
“不下去!……”
凝玉死死抱着他脖子,下巴搁在他肩膀,就算是他身上的血腥味浓烈刺鼻,使得她头晕目眩,她也不放手。
又不是没对她凶过,她才不怕呢。
让她下去,她偏要抱紧来。
“是不是要我把你扔在地上?”谢衍停下脚步,漠然而语,将军的威严压迫此刻毫不留情地用到了她身上。
明明是在春日暖阳里,凝玉身上却陡然生寒,瑟瑟发抖。
冷冰冰的话语里有着明显的怒气,她却不知他的怒气从何而来。
她又没说什么说不得的话,现在是连抱他都不行了吗。
凝玉越想越觉得委屈,看了眼砖石地面后眼睛通红,“不要,很痛的。”
“……会受伤的。”她冷吸了口气,小脑袋搁在他颈侧,小小声,继续说着,“夫君你不心疼我吗?三个月没见了,你就不能对我温柔点吗?”
怀里的少女瓮声瓮气,像只小猫一样乖巧,柔若无骨地窝在谢衍怀里。
少女肌肤的暖香即便是混在浓烈的血腥气里,也依然清晰地钻入了他皮肤,渗进他血液皮|肉。
谢衍没说话,他神情寡淡,垂下的双手抬起,一手放在她背,一手托着她臀,像抱小孩一样将她搁在自己肩头,朝她院子那处走去。
这下,四周死寂紧张的氛围终于有所缓解,立在一旁的下人侍从均是松了口气,仿佛是劫后余生一般。
凝玉高兴坏了,眸子闪着春日耀眼的阳光,毫不嫌弃地亲了下他还带着血迹的侧脸,
“我就知道,夫君是……”心疼我的。
只是,后面那四个字并未说出,一下哽在了她喉间。
春风一下冷了,凝玉靠在谢衍肩膀,无意中抬眸时,看到前面红柱旁站着一位白衣女子,正眼神依依地看着他们。
模样清秀,站在那里便是弱柳扶风,楚楚可怜。
而可怕的是,这女子的眉眼竟有七分像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