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嘉玉其实不如师弟陆松之那样爱听书,&bsp&bsp但他毕竟也是无霄门人,而东明山脚那家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茶馆,据说曾是天下说书人的祖师爷——鹤山先生的发迹之处,因此在这种东明山非物质文化遗产浓厚氛围的熏陶下,&bsp&bsp偶得空闲时,&bsp&bsp裴嘉玉也会去茶馆里点一壶茶,&bsp&bsp就着故事消磨一个午后。
所以随着洛书岛客栈里说书人的娓娓道来,裴嘉玉就知道她并没有过分赞誉这套话本。
但这尚且不是关键之处。
引起裴嘉玉注意的是,这故事的情节未免太细致、太真实了,&bsp&bsp仿佛作者曾亲历其中一般,而当说书人讲到一名少年剑修的出场时,身旁的宁絮也忍不住出声道“裴师兄,你觉不觉得,这故事说的仿佛就是……”
裴嘉玉没有立刻回答,&bsp&bsp这时说书人正讲到剑斩人面狐的一幕,&bsp&bsp她浓墨重彩地描述了少年修士那一剑的威势,裴嘉玉仔仔细细听完了这段,确定地向宁絮答道“她说的是云师叔。”
“那这一定就是云师叔在南昼城的经历了?可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宁絮思忖了一会,&bsp&bsp自问自答道,“是了,她说这套书是漱玉阁给的,也许南昼城恰好有漱玉阁的人,&bsp&bsp他们在那里遇见了云师叔,&bsp&bsp被他的气概折服,于是写下了这故事……”
当年的剑君不也是如此么?
想通此节,&bsp&bsp宁絮脸上泛起浅红,&bsp&bsp藉由说书人的描述,&bsp&bsp她想起云师叔的明锐剑意,进而又想起他的卓然风姿……向往和恋慕之情在她心中如碧波摇曳,这让她不由得更加沉浸在了故事之中。
对宁絮来说,她自然更愿意多听一些这少年剑修斩妖除魔、挽救苍生于危难中的不凡事迹,但自古以来,那些广为流传的话本里就往往不止有这些。
在不少人眼里,除了剑,在真正引人如痴如醉的故事中,还须得有馥郁动人的一段情。
诚然,对修真者而言,总流传有断绝七情,清心寡欲才能证道的说法,这话初听来似乎不无道理,毕竟那些最终攀上天梯的大能,无一不是自飞升之后就再无踪迹——将整个人世都舍弃,难道这不是极致的断情绝欲么?
但若有人将目光投向当下的修真界,便会察觉到其中的矛盾之处若独行人间才是正途,那为何世上会有这么多的仙门仙派?若真是如此,什么东明山,什么洛书岛,都不必存在了,这些修真者本就不应当聚集在一起,想来他们各自寻找一处洞窟,然后就天长地久地闭关下去,这才算符合了天道至理的心意。
于是,这些仍在人间挣扎的修士们,望着悬于头顶,不知何时才能为他们的精诚所开的天梯,便想出了一个办法来解释这矛盾之处。
他们说,这些七情六欲是人自出生起就有的罪孽,唯有历经尘劫,再将俗世之缘一一堪破,才能洗练自身,最终飞升上界。
既然情是一种劫,那人们大可以告诉自己,此情越深,正显得此劫越难,最后克服万难结出的道果不就越稳固吗?
这就是为什么修真者爱听剑君证道的故事。
而有了这样的理由,修士们当然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希冀话本故事里要有红粉佳人,要有一见钟情,要有再见倾心,最好萌发成刻骨铭心的绝恋,谁不爱看这些呢!
话本的执笔者想必对看客的这些心思心知肚明,因为在说书人的叙述里徐徐展开袅娜画卷的南昼城中,果然出现了一名美人。
这名美人玉貌花容,风情万种,艳丽无双,是南昼城中以芙蓉为花牌的白鹿美人,她的姓氏不详,单名一个鸾字,青鸾之鸾。
这位鸾美人不仅姿容秀美,更温婉解语,聪颖过人,她与那少年剑修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一边是仙途正道,少年天才,一边是缱绻红尘,柔媚娇姝,正当故事就要步入群众喜闻乐见的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情节时,宁絮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了!
她提声说道“简直是——”
“一派胡言!”
从另一侧响起的声音盖过了宁絮,宁絮愣了愣,向对面望去,只见台下有一名穿着粉裙的少女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叶……阿鸾才不会喜欢那剑修呢!”
“你说什么!”宁絮顿时被气得跳脚,“是剑修不会对妖女动心才对!”
“你说她是妖女?”粉裳女孩瞪大了眼睛,“你都没有见过她,怎么能说她是妖女?”
“若她不是妖女,怎么会施妖术,乱人道心?!”宁絮反唇相讥,“再说了,难道你就见过那阿鸾吗?”
季莼俏丽的小脸涨得通红。
她刚抵达洛书岛不久,那时这里似乎正筹办着什么大事,青巽派弟子告诉她,若要拜入门下,还得等到次年。
那些姐姐们见她年幼懵懂,有些放不下心,又问了她的来历,季莼出南昼前立誓不泄露南昼之事,便只说自己身世飘零,有人告诉她可以来洛书岛青巽派寻一个安身之处,于是青巽门人又问她那人可给了你引荐书?
季莼恍然大悟,从叶鸢给她的那堆包裹中翻出了一封信,青巽门人不知从书信中看到了什么,当场变了神色,折起信纸小心收起,然后就匆匆离开,季莼不知所以地在客栈中等候了一会,不料随后到来的却是青巽的门主凝澜仙子。
南昼城主玄漪仙子在季莼眼中已是美艳至极,她从未想到世间还有比玄漪仙子还美的女子。
她过去不敢直视南昼城主,是因为她掌握城中生杀大权,令季莼心生畏惧,而如今她不敢直视凝澜仙子,是因为她容光盛若皓霄,明艳不可方物,若她坐在月影之中,桂殿之上,季莼也许还敢悄悄望去一眼,但此时她就在自己面前,仿佛九天玉轮落于身畔,实在叫她自惭形秽,不忍亵渎。
季莼低着头,望着凝澜仙子的裙摆摇曳,缓缓走到身前,她几乎只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但凝澜仙子对她说话的声音宛如一段清泉,潺潺地流进季莼耳中。
“小姑娘,是谁为你写的引荐书?”
“……”季莼不愿轻易说出叶鸢的名字,但也怕触怒眼前的神女,她额上渗出汗珠来,嗫嚅道,“是我的……我的朋友。”
“是么。”她听见凝澜仙子轻声说道,“她是你的朋友。”
接着,那神女的纤纤玉指轻挑起季莼的脸庞,问道“你可愿拜入我门下?”
季莼就这样晕头转向地拜在了凝澜仙子座下。
虽然凝澜仙子目前为止都待她很好,其他青巽门人也都说她竟能得门主青眼,着实是走了大运,但季莼心中总隐隐感到不安,她怕藏在这好运后面的是别有所图,更怕这别有所图指向的是叶鸢,因此她打定主意绝不向任何人说出南昼城和叶鸢的事。
而在听说了仙门大比,又得知东明山无霄门人也会参加之后,季莼想起叶鸢曾对她说过要去东明,便计划着要如何与东明山人搭上线,好打听打听叶鸢的消息。
所以她今天偷偷地跑到了无霄门人落脚的客栈,本来想寻几位道长旁敲侧击一番,偏偏听见了这一段话本,又偏偏听出了故事中的鸾美人分明就是叶鸢,忍不住忿忿起来。
宁絮质问她,你难道见过鸾美人么?季莼简直想要大声告诉这不识好歹的女修,自己不仅见过,还与她朝夕相处许多年!虽然叶鸢不怎么风情万种,也说不上十分温柔解语,但她有趣极了,可爱极了!那东明山来的少年剑修会喜欢她,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季莼真想将这一切宣之于口,但她还要替叶鸢保守秘密,差点把自己憋出内伤来。
“你……你!”季莼说,“你又不是那少年修士,你怎么知道他是被妖术乱了道心,而不是真心爱慕阿鸾呢?”
宁絮听了这话,更加气愤,情急之下,她把话脱口而出“我自己的师叔,我怎么会不知道!”
“……宁师妹!”
裴嘉玉吓了一跳,连忙去捂宁絮不打自招的嘴,此时客堂中忽而响起一声笑语。
“哦?这话本故事原来不是胡编乱造。”
宁絮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她压抑着羞恼,寻找着声音的来处,终于在客堂二楼,对上了一张微笑的面孔。
那也是一位少年修士,单从容貌上看,似乎和她云师叔的岁数差不太多。此外,那人同样是位剑修,却并不好好地把剑负于身后或配在腰间,那柄通体漆黑的剑被他斜挽在怀中。
如果换一个人,或许会有行止不正的嫌疑,但那少年的一举一动却让人觉得自由无邪,这或许是因为他眉目飒逸,漂亮得意气飞扬,又或许是因为他爽朗爱笑,笑起来时还能看见一对小虎牙,更显得英气可爱。
这少年在人群中醒目极了,一望便知不凡,但这种不凡并不拒人千里,他的率真活泼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之意,就连偏心偏到恨不得长在云不期身上的宁絮也不禁在心里想到若仅论容貌,他倒还勉强可堪与云师叔一比。
不过宁絮也很快又想但还是像云师叔那样端庄持重些最好。
这些念头很快转过,宁絮想起他打的岔,顿时没了好脸色“你是谁?休得胡说!”
少年回答道“我叫乔闻,是名剑修,师承四象门,来此参加仙门大比。”
四象门是哪家仙门,怎么从未听说过?
宁絮心中刚刚升起疑惑,乔闻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继续说道“四象门刚建起不久,你未曾听闻也正常——但我却认识你,你是东明山无霄门第三代弟子,是不是?”
“是又如何?”
“是就对了。”乔闻说,“你的确有一位师叔称得上是少年天才,据我所知,他近来的确去过南昼城……我可不信世上有这么巧的事。”
他的目光扫过一楼或站或坐的年轻修士们,最后落在说书人身上,笑道“看来这故事确有其事,书中人也确有其人。”
此话一出,人群嘈杂起来,其中有认得宁絮的,猜测道“宁絮是三代弟子,她的师叔不就是二代弟子?东明山二代弟子中,年纪尚轻又天赋异禀的不正是拜在剑君门下的那位——”
更多的人恍然大悟,纷纷附和道。
“对,正是他!”
“这样说来,据书中描述的姿容和剑意,的确有八分相似!”
“说起来,为何这几日没有看见他,难道他还没到洛书岛么?”
失控的局面让宁絮慌了阵脚“不,他不是——”
“宁师妹。”
人群自顾自地闹嚷嚷着,裴嘉玉无奈地阻拦了她,宁絮这才意识到再解释也是无济于事,只得怒气冲冲地抬头去看二楼为这混乱局面推波助澜了一把的少年修士。
乔闻没有看她,在这喧闹中,他含着漫不经心的笑,看上去甚至有点意兴阑珊,但忽然,乔闻望向了某处,眼睛亮了起来。
宁絮似有所感,一同望过去,她的目光越过客栈,远眺向天边,那里隐约能看见流转的符文,那是护城阵盘正在启动的征兆,而在渐渐闭合的结界之外,有两点剑光闪烁而来。
最先注意到洛书岛护城结界即将关闭的人是陆松之。
“仙门大比不应在今日开始才对!”陆松之惊道,“小师叔,柳叶舟还能更快些吗!”
“来不及。”云不期言简意赅道,“松之,御剑。”
陆松之领会了他的意思,剑从他的鞘中滑出,云不期也在那一瞬收起飞舟,叶鸢落进少年剑修的怀中。
她仰起脸来,看见海风将云不期的发丝扬起,那少年雪剑玄衣,俊丽无比。
云不期听见叶鸢笑了一声,他低头去看她,却忽然觉得怀中的分量一轻,叶鸢变作一团毛绒小鸟,扑棱棱地飞到他肩头,又往他外衫里一蹦,把自己别在了少年的领口。
云不期戳了戳鸟儿的嫩黄羽毛,鸟崽被戳得往里滚了半圈,她正要叽叽喳喳地发出抗议时,少年又收回了手,对她说道“抓稳了。”
话音刚落,他所驱使的长剑划破长空,如同星辰一般坠向洛书岛。
他们离地面越来越近,云不期往下俯瞰,在沙岸和丛林间找到了坐落于海滨地带的客栈,此时客栈中的修士也感觉到了破空而来的剑气,伴随云不期而来的锐意几乎夺去了艳阳的光辉。
它尚未靠近时,已让人望见狂澜,而它真正逼近了眼前,人们却发觉这汹汹剑气其实温驯地俯首于驭浪者脚下,云不期落地时,剑气倏止,狂澜被他静谧地收进鞘中,连一片草叶都不曾惊动。
裴嘉玉睁大了眼睛,喃喃道“……云师叔的剑又精进了好些!”
宁絮也被这强大的驭剑之力震惊了好一会,但见到心心念念的人的喜悦让她比裴嘉玉更快地回神,她正要奔向云不期,却看见她的云师叔从外衫中捧出一只圆滚滚的小黄鸟,那鸟崽子忽然在他怀中化作了一个漂亮少女。
云师叔怀里!出现了!一个姑娘!
明明还是晴空万里的天气,宁絮却觉得仿佛遭受了五雷轰顶,除了她之外,那些年轻修士中也倏尔掀起了一片狂潮。
此时,陆松之才在云不期身后赶到,他迷茫地看着周围激荡着的人群,小声问道“我怎么觉得,这些人好像都在看咱们?”
云不期放开叶鸢,也对他微微摇头表示不解,而修士们之前对云不期多少有点敬畏,此时看他退开,纷纷涌到了叶鸢身边。
叶鸢冷不丁地被人团团包围,那些修士还在嗡嗡不休,她伸出只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他们安静一些“你们这样七嘴八舌,我一句也听不清,一个一个说。”
周围的噪声顿时低了下去,有一名修士率先问道“你是阿鸾吗?”
叶鸢回答“我不叫阿鸾,本人单名一个鸢。”
那修士露出失望的表情,但随后便有人将他推开“话本中将人名略作改动也是正常的,你这么问太傻了!”
第二名修士随后问道“你是从南昼城来的么?”
“……这样随便打听姑娘家的来历。”叶鸢顿了顿,“你可真轻浮。”
那修士顿时面红耳赤,他很快也败退下去,第三名发问的是个女修“你是东明山新收的弟子么?”
叶鸢说“现在还不是。”
“那你和……”那女修瞟向一旁被宁絮等人拉住说话的云不期,“你和他是怎么相识的?”
“哦,你是说小道长么。”叶鸢回答道,“那时我险些成为魔物的盘中餐,小道长恰巧路过,救了我一命。”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声。
“是她!”
“这姑娘果然是阿鸾!”
叶鸢的耳朵被震得发疼,她开始打量四周,想找一处破绽偷偷溜走,忽然,她在客栈二楼对上了一道目光。
一个漂亮少年正倚在二楼看她,被叶鸢捉住视线,他也不慌张,反而眼睛弯弯地对她一笑。
他微笑时,叶鸢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曾见过这少年,但她打量着他的面容,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张面孔。
在她思索时,乔闻望了一眼将她围住的人群,又看向她,以口型问道要帮帮你么?
叶鸢点了点头,那陌生少年又笑起来,不知他掐了一个什么诀,在叶鸢身旁,忽然有风卷起砂砾,被扬沙迷了眼的人群只得稍稍散开。
叶鸢也退后半步,以袖遮面,透过纱袖,她看见少年抛出怀中的剑,灵巧而利落地从二楼观台里翻越出来。他稳稳地落在剑身上,然后那柄漆黑的剑带着他滑向人群,聚集在一起的修士们只觉得似乎头顶又有一阵风袭来,才一眨眼,那女孩已经没了踪影。
另一边,叶鸢踏在剑上,被带离了包围圈,她仔细地观察着这少年的眉眼,试图寻找熟悉感的来源,却始终没有线索,她正要开口问他“你——”
这时,忽而撞来的一道剑气打断了她的话,为了抵住这一击,陌生少年只得一转剑势,他揽着叶鸢落地,对方本来就只想阻断他的去路,因而并未追击。
他向前看去,云不期正执剑立于不远处,他抬起目光,说道“叶鸢,到我这里来。”
“这位道友没有恶意,他方才替我解了围。”叶鸢解释过后,向那少年略带歉意地笑了一下,“多谢你。”
然后,她便向云不期走去,但身后的人又问道。
“你叫叶鸢?”
叶鸢顿住脚步,转过脸,向他点了点头。
“我叫乔闻,是四象门人。”他笑道,“想来我们都要在洛书岛待上一阵子,自当互相照应——若又遇上什么烦恼的事,就再来找我吧。”
他一笑,叶鸢便能看见他尖尖的虎牙,她忍不住觉得这男孩实在飒爽可爱,不由得再点了点头。
乔闻勾了一下嘴角“那我们便算是朋友了。”
就在此时,云不期忽而开口道“你也修剑?”
乔闻说“是的,我也修剑。”
云不期的目光久久地在他漆黑的剑身上停留,然后才移向对方的面孔,乔闻也在这一瞬迎向他的视线,两人目光如刃,已不动声色地进行了一轮交锋。
“好。”云不期淡淡道,“既然如此,仙门大比上,愿识君鞘中青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