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思昭感受到了一缕风。
这缕风诞生在北辰洲西境,青乾峰的山间,它沿着峰棱而下,一路与许多来自同样峡谷或溪涧的山风相逢,它们聚成一阵长飚,向平原奔袭而去。
北辰颜氏管辖着几乎是整个北辰洲的领土,他们的城大多依山傍水而建,这些山脉与水系中蕴养着灵脉,是颜氏城的活水之源。山水蕴灵脉,灵脉能养城,这是一条普天之下都适用的规律——正如桑洲多江河,因此桑洲城大多沿着水系分布那样。
但与别处不同的是,北辰洲的山脉与水系按照呼应乾坤归藏的设位分布,以位于中部的太泽山为核心,呈放射状延展到北辰四境,据说这是最初将颜氏血脉带到北辰洲的那位鸿轩仙尊所为。
传闻数千年前,恶修横行,魔物丛生,人间一片混沌,幸而修真界石破天惊般出现了鸿轩仙尊这样一位大能。在鸿轩仙尊出世的百年间,他不仅肃清魔物,甚至几乎将当时繁盛一时的恶修派系连根拔除,以至于许多魔道功法传承直接断绝在了当时,直到千年后,尽管恶修在妖洲略有复萌,但也再难成气候。
在荡尽邪魔以后,鸿轩仙尊来到北辰洲。那时的北辰洲危峰兀立,难以生存,于是鸿轩仙尊以移山倒海之能,削山填谷,重塑北辰地貌,又将北辰灵脉九九归一于太泽山,再沿他亲手所铸的山河流淌向北辰洲的各个角落,让灵气再次由合到分,由集到散,泽被大地。
再之后,他将自己的百名颜氏子嗣遣往北辰各处,分别辖治一方土地,自己则寂守太泽山,直到六百余年后,天梯终于为鸿轩仙尊所开,他始终在太泽之巅庇护四方,再未走进人间一步。
曾镇守于太泽之巅的鸿轩仙尊,在那里留下了一颗天衍珠,一座重陵塔。
而时至今日,颜思昭已是镇守重陵的第七代神子。
起于青乾、奔向北辰平原的那袭长风,接连吹过数座颜氏城,终于还是在某座城中缓下脚步。
它曳着风尾,在这座城所倚靠的山脚下消散,最后也没能来到太泽。
尽管生于北辰灵脉的风能给颜思昭带来对塔外世界的一瞥,但重陵塔中从来无风。
他收回感知,重归空寂的神识中再次浮现广袤无边、交错密布的光轨,那是整个北辰洲的灵脉图。
忽然,有一丝异样侵入北辰临水一侧的土地,他追随着这缕波动追去,在那只从大荒海潜入北辰水系的魔物抵达最近的凡人聚居地之前捕捉到了它的所在。
魔物察觉到水流的变化,立即泅潜向深处,但只要它仍在北辰灵脉可触及之处,仍在这条河中,就是无处可逃——河水挟卷灵气,凝成一柄水剑,将这匹魔物一击斩杀。
镇守于重陵塔,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了太多次,颜思昭如往常一样将神识抽回冥想境。
冥想境是修士的意识与记忆的投影,其中每一件事物的存在都处于修士的掌控之下,但这一次回到冥想境,却有了一处不同。
颜思昭的手心正握着一枚莲子。
它和它的主人一起莽撞地闯进了自己的冥想境,颜思昭还记得这枚莲子是怎么化成荷塘,怎么抽出了莲苞,它的主人又是怎么借这枚莲子一次次避开了他的攻势……虽然他被六壬遮蒙上心眼,但在冥想境中,颜思昭仍然能够描摹出事物的轮廓与动态。
他知道那朵莲花是怎么一片片展开花瓣,但他不曾知晓从花中出现的少女有怎样的形貌。
她的来与去都不在颜思昭的意料之中,但这到底只是塔中漫长时光里不值一提的一瞬罢了。
那人就像来不及吹到重陵塔的那缕风,她与颜思昭不过是短暂地出现交错,然后……
他的冥想境忽然发生了轻微的震动,好像有人正在叩动境门。
记
这样的情况在不久前才刚刚发生过,而在颜思昭做出反应之前,少女的声音忽然响在塔中。
“咦,我怎么又来了?”
颜思昭立刻将握在手中的莲子藏进了袖中。
叶鸢又来到了那座重陵塔,不过这次她直接出现在了塔心。
她开始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想起她和师兄在河边与自称葛仲兰的可疑修士喝茶后发生的种种。本来她试图从对方嘴里撬出关于即将进入的抚仙郡的消息,但话才说到一半,她忽然察觉周围有异常的灵力波动,果然用天目看见了葛仲兰在四周设下的布置,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埋伏在暗处。
本以为马上要迎来一场恶战,但却被小师兄看出她开天目后的疲惫,甚至还被哄睡了!
叶鸢顿时产生了一种不小心在电影院打盹,醒来发现已经错过了情节的委屈感。
但无论如何,叶鸢也明白,这依然得归咎于自己的力有不逮,她为此反省了一会,但也没有过分拘泥,很快就跨过了这件事。
至于苍舒隐能否在她睡着后应付好局势,她连一丁点怀疑的念头都没有。
等叶鸢终于捋清这一切时,浮台上的冥想境主人已经沉默着警惕了她很久了。
——说起来,闯进别人的冥想境这事,确实做得不大对,任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在冥想境中遇见陌生修士,第一反应都是“莫非此人要来夺舍?呔!看打!”
虽然非法入境并非叶鸢所愿,但终究是有点理亏,现在对方没有率先动手,叶鸢觉得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动手的道理。
于是她尝试着伸出了与对方友好沟通的小触角。
“……其实,我也不总是这样的。”叶鸢说,“我的修炼方式特殊,他人的冥想境通常拦不住我,但除非情势紧急,我一般不会这样做——我到底为何一而再地误入贵境,实在是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她想了想,发现这种异常好像是从进入北辰洲之后才开始的,又补充道“莫非是因为北辰洲的风水与桑洲不同,而我好比橘生淮北则为……”
此时,冥想境主人终于开口了“你身在北辰?”
“对,我从桑洲来,昨日到的北辰洲。”叶鸢笑起来,“难道你也在北辰洲么?”
对方没有回答,但她想对方大约是默认了这一点。
既然有来有往地说上了话,对方也没有要打架的意思,叶鸢自认一定是友好的小触角发挥了建交作用,她脚下的塔砖又一次开始变化,但这一次长出来的不是莲叶,而是一株小小的松树。
那棵松树很快长到和叶鸢一般高,叶鸢跳到它斜抽出的枝杈上后,松树才继续生长,它越来越高大,渐渐变得和东明山下的那棵千年雪松一样庞然。
叶鸢在结实苍劲的松枝上坐下,这样一来,她总算不用再抬头仰望着对方说话。
“你的冥想境为什么是座塔?”叶鸢问他,“你在塔中做什么,是在闭关修炼吗?”
见他一时没有回答,叶鸢灵机一动,再猜道“我知道了,你在守塔?”
浮台上的白衣修士轻顿,然后微微颔首。
“原来如此,这座塔对你这样熟悉,甚至成了你的冥想境,看来你一天是得守上好几个时辰的了。”叶鸢想起被关禁闭的那些日子,又想到面前这位漂亮修士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顿时有几分同情油然而生,“我在雪山上被师尊押着修炼了好几十年,最近才被放下山去,你……”
她本想问他要在此处守多久,何时才有人来换他出塔,但又觉得这话打探过甚,有些不妥,于是收住了话头,把话题引回自己身上“我最近离开了山门,才发现山下如此不同。”
对方微抬起头,虽然没有说记话,但叶鸢能感觉到他正在专注地倾听。
“我觉得外面的世界比我想象中的坏些,也比我想象中的好些,而我的那点本事,若没有师长的庇护,似乎确实不大够用。”叶鸢再次想起了葛仲兰,“我知道要遇事遇人要小心防范,却不知道连路边的行脚商也有诸多手段——才来北辰洲不到一日,我就遇见了这许多事,可见这趟历练的确对我有所磋磨。”
说到这里,叶鸢笑道“我一日更胜于一日的我,等到我回山时,再与下山时相比,必定已经有了许多长进。”
颜思昭心中忽而一动。
修真者不见乌飞兔走,不觉暑往寒来,岁月在他们眼中的意义不过是修为的堆积。
对于颜思昭来说,自从蒙上心眼,重陵塔中更是再无日月。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一日复一日的时间流动了。
“你为何来北辰洲?”
忽然被发问的叶鸢愣了一下,也许是一时受面前修士的美貌所蒙蔽,也许是身处冥想境中,被主人的意志所影响,她不自觉地将真话脱口而出“我来取天衍珠。”
随着这句话,白衣修士周身的气势骤然一凛,只在一瞬间,他重新变回了那尊冰雪神像。
“觊觎天衍珠者,杀无赦。”
冥想境倏尔巨震,叶鸢惊觉自己的话招致了不妙的后果,她尚且不知道其中缘由,但情形已经不容她思考太多。
叶鸢身下的松树簌簌作响,松枝迅疾地缠住她的腰,带她躲过一击,叶鸢回头看去,才发现那是一把悬在空中的剑。
这柄剑再次袭来,这次的剑势比上一次更加猛烈——不如说,之前的雷霆与幻化之力,与这柄剑此刻带来的威势相比,都变得不值一提。
寒光闪过,缠着叶鸢的松枝已被折断,叶鸢从空中坠落下去,剑随即追来,但在被刺中前,叶鸢把自己变作一只鸟,敏捷地回身,再次飞向空中。
剑身同样迅疾,但到底慢她一步,叶鸢已经直冲向浮台上的驭剑者,而后者的神态丝毫未变,就在叶鸢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时,白衣修士身前浮现了另一柄剑。
新出现的剑携卷着无双剑意,直指她所变化的鸟儿的两翼。
此时再去躲避或许已来不及,而叶鸢却连躲避的意思都没有,她直接在空中变回了人身,迎向锋锐无匹的剑尖。白衣修士还无暇震惊,被他收起的那颗莲子忽然从他袖中飞出。
莲子一离开白衣修士,就化作了一把长剑,叶鸢抬手握住长剑,与白衣修士所驭之剑重重相击。
叶鸢的这一剑出乎了对方的意料,他的剑竟被击退半步,叶鸢乘势追击,白衣修士驭剑回防,但叶鸢的下一剑却并非向他而来。
她的第二剑斩的是白衣修士身下的浮台。
那面莲纹玉浮台在这一剑下被彻底击碎,叶鸢前跃一步,拽住白衣修士,两人一起向下坠去。
在坠落之中,叶鸢松开握着剑的手,她的长剑变回莲子,莲子在触地的刹那再次延展为一片挨挨挤挤地生着莲叶的荷塘。
叶鸢与白衣修士一起落在莲丛中,那些莲叶被压弯了腰,又韧性十足地弹起,把两人推落在水中。
荷塘并不深,甚至不足以没过一人,叶鸢从那白衣修士身上支起身子,看到对方的样子,还有脸上隐隐浮现的怒意,几乎联想不起初见时那个端坐云端的神像。
但他却从未如此刻一样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个人真不爱听人解释,我受师门之命来取天衍珠,却并不是要偷——但我本来兴许是赢不了你的,谁让你……”
叶鸢正在说着,忽然看见对方被打湿的黑发正淌下水珠,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擦,却不慎碰到了他蒙在眼上的白纱。记
在她碰触到那片白纱的一霎,纱上的封印瞬间被瓦解,它划过叶鸢的指尖,飘落水中。
那白衣修士的真容在叶鸢的双眸中留下惊鸿般的倒影。
白衣修士束发的玉冠也在下坠时掉落,此时他漆黑的发丝散在莲叶间,霜雪般的肌肤被染上浅浅的绯色,正带着些许错愕,怔怔地与叶鸢相望。
“不知为什么,看见你的眼睛,我就想起在东明山见到的第一场雪。”
叶鸢对他轻声说道,然后她回过神来,想起了刚才未说完的话。
“本来兴许是赢不了你的,但为何……”
她微笑道。
“你要在袖中藏起我的莲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