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季莼走后的第三日。
“这些小姑娘就是没吃过苦头。”海棠淡淡蹙眉,&bsp&bsp宛如烟笼黛山般美丽哀愁,“叶鸢一个就算了,怎么季莼也走了,&bsp&bsp这样我们得让谁来给我们操劳身后事?”
“小丫头就是靠不住,”丹桂轻叹一声,“到头来,还是得靠我们自己多活几年。”
“既然有我们这样愿意蹉跎于此的人,&bsp&bsp自然也有想要离开的人。”
这时文心兰走进了阁中。
“今日午时就要关闭城门了,你们阁中情形如何?”
“想走的女子皆已离开,&bsp&bsp走前也都立过誓。”海棠惋惜道,&bsp&bsp“想来此去是再也不会相见的了。”
“这也未必,&bsp&bsp只是我们当下还是避世自保要紧,&bsp&bsp等到我们探求出立足之道,早晚会有再开启城门的一天。”
说到这里,文心兰提起了另一件事。
“再过几日,&bsp&bsp我们打算把鹿阁都推倒,&bsp&bsp将城心最好的水系用来蕴养灵植,烦请两位届时带着九阁姐妹迁去城郊的屋子里,去得早说不定还能挑着好位置。”
“那里的院子不是只有三五幢、六七进吗,怎么住得下我们十二阁的人?”丹桂与海棠对视一眼,&bsp&bsp一起惊叫起来,&bsp&bsp“难不成各阁要混住在一起?!”
文心兰点了点头。
“那我绝不要和你们十一阁的一起住,我与十一阁的女子合不来。”丹桂挥了挥手,“你放心吧,&bsp&bsp到时我们一定早早去抢最好的屋子!”
“这座城很快就不再是南昼,&bsp&bsp也不会有鹿阁,&bsp&bsp何必分什么彼此呢。”文心兰轻笑出声,&bsp&bsp“如果你们愿意,也不用再以花为名,就叫你们原本的名字好了。”
“这么一说……”丹桂笑着看海棠,“我们这样相熟,却都不知道彼此真正的姓名。”
“倒也不是有什么忌讳,只是南昼女子的过往各有各的凄苦,再提往日也不过是徒增伤心,说得多了还讨人嫌呢。”海棠说,“既然我们相识时就已经是海棠与丹桂,从此就只做海棠与丹桂吧。”
文心兰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什么,却看见有个小姑娘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通报道。
“文姐姐,有人闯进了城中!”
“不要急,慢慢说。”文心兰站了起来,神情凝肃,“是什么样的人闯进来了,在城中做了什么,往哪儿去了?”
“是一个仙人模样的男…男修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着急,小姑娘的脸涨的通红,“正在茶堂里与兰阁主喝酒呢!”
一只莹润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提起羊脂玉杯,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葛仲兰望着那只美轮美奂的羊脂玉杯,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只价值连城的杯子,被你的手一衬,竟连路边的一块破石头都不如了。”
那双手的确美丽至极,却并非纤纤之美,纵然它们此时淡然优雅,却丝毫不让人怀疑这双手会握不住武器,至多不过是担心血会破坏它的美态罢了。
“实话告诉道友,我一点也不想与你在这里喝酒。与你共处一室,本阁主都要被夺尽了风头。”葛仲兰说,“你究竟是谁,又有何居心,不如我们开诚布公罢。”
“兰阁主不是知道我是谁么?”
那修士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正为他斟酒的女子被摄魂夺魄般心中一震,失手滑脱了酒壶。
就在酒壶将要砸落在地时,他轻轻拂袖,那只银壶浮起,酒注偏转,稳稳地落入杯中。
他以簪绾发,青丝如瀑,在素衣外拢了火氅,做桑洲修士打扮。端坐敛容时,便如仙人般风仪高雅,爽朗清举,令人见之慕之,却只能仰观玉山。
但当他笑起来……
阅尽千帆的兰阁主客观评价。
天下竟有如此妖孽。
“是,虽然你极少露面,但我确实知道你是谁。”
挥退随侍的女子后,茶堂中只剩下他们两人,葛仲兰索性不再掩饰。
“只是我仍不知小小的南昼城怎么引来了你这尊大佛。”
“这得从几日前说起。”他缓声道,“那日,我偶然在荒江中拾得一捧灰。”
他所说的话奇怪极了,灰落入水中自然就要飘散,怎么会有人能在江水中掬起灰呢?
但他的确从怀中取出了什么。那修士张开手,细碎的灰烬从他指缝中流出,洒落在茶桌上,泛起微光,渐渐拼合起来,化作一纸契约。
契约上落有红色的指印。
“所以,我此行来南昼,是为了寻故人。”
葛仲兰只瞥了一眼就知道那是叶鸢与他立的那份契约书,脸上却不动声色,故意露出疑惑的表情。
“据我所知,南昼城里称得上是阁下故人的,只有城主玄漪仙子。”
他摇了摇扇子。
“可是如今城中情景你也看见了——来访者被尽数谢绝城外,南昼已遣散了教养嬷嬷,连白鹿女也各自奔逃,至于城主玄漪仙子,从花宴节后就不知所踪了。”
“不愧是耳目通天的漱玉阁,我的确与玄漪仙子有旧。”那修士说,“她曾是魔境诸门下蚀灵一派的长老,因为窃取卷宗而被我重伤,百年前叛出魔境。”
“也就是说,你是故意留她一命,让她建起南昼城,饲育九婴。”葛仲兰叹道,“真不愧是魔境主,险恶之处,常人难及也。”
“兰阁主说笑了,当时情形并非如此。”被称作“魔境主”的美貌修士只是浅笑道,“玄漪仙子趁我小憩时闯入我的书阁,我以为是蚊虫侵扰,才随手打出一道咒法……等我真正再想起这个人来,都已过去了五十年了。”
话说到这里,他又感慨“不过最后也是我反受己误,错过了与故人相会的时机。”
“阁下的故人究竟是谁?”葛仲兰调笑道,“难道魔境主也曾为南昼娇娥难度美人关?”
“不,并非如此。”
那杀人如麻恶名昭著的魔境主听了这话,竟赧然地微垂目光,玉像般剔透的面颊浮起淡淡绯红,这点艳色出现在那样一副相貌上,简直是惊心动魄般惑人。
“世间其他姝色,在我眼里与白骨无异,我早已心属小师妹叶鸢……”
“叶鸢?”
葛仲兰只惊讶了一瞬,随即就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对,正是阿鸢。”魔境主颔首道,“兰阁主在此处与我周旋,想必也是因为与阿鸢有约——而我本该感谢你帮了阿鸢许多忙……”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叹息道。
“但我实在是个气量狭窄的男子,一想到为阿鸢解困的不是自己,而是兰阁主,就难抑心中嫉恨。”
葛仲兰早就料到他会发难,却没想到这一击会如此难以提防,其猛烈迅疾,让人毫无还手之力。
魔境主并非动用了什么高深的法术或宝器,他不过是捏碎了手中的酒杯,将一枚玉片掷了出去。
这片被魔气打磨得陵劲无匹的碎玉,接连击破葛仲兰加之于身的重重防御,他手中的纸扇,腰间的环佩,发间的犀冠……种种宝器几乎在同一瞬碎裂,而玉片已深深刺入了葛仲兰的心口。
“真不愧是魔境主,这竟是一笔赔本买卖……”
葛仲兰艰难地呼吸着,渐渐难以支住身体,却依然大笑起来。
“如此一来,我倒要多向叶鸢讨一笔债。”
他倾倒下去,但留在茶堂内的却不是一具没了气息的修士尸身,而仅仅是一只巴掌大的灵偶。
魔境主并未露出惊异的神色,他拿起面前那只委顿在地的灵偶,从它胸口处拔下了那瓣玉片,又把玉片和零零落落的杯盏堆在一处,覆掌其上。
等他将手收回,那堆碎片又合拢成了一只白璧无瑕的羊脂玉酒盏。
这时,文心兰走进了茶堂。
她身姿绰约,迤然走到灵偶刚刚被毁的位置坐下,虽然行动如弱柳扶风,与魔境主相对时,并不显得怯懦。
文心兰微抬起秀颈,温声说道“魔境主自称是叶鸢的故人,我却不知道阁下是友是敌?”
“我在莲花池镜的遗影中见过你的棋。”他没有立刻回应文心兰隐晦话中的试探,却先问道,“你的棋路与北辰洲的棋圣颜狄很相似,你本是颜氏女?”
“是的,那正是家父。”文心兰坦然道,“我家本是北辰洲颜氏地支一系,二十年前以党同伐异的罪名被族中夷灭,如今这一系只剩下了我,我也不再以颜为姓。”
“此举善哉,反正姓颜的没有一个好东西。”魔境主笑道,“这样吧,看在阿鸢的份上,我们来下一局棋,如果你胜了我,我就发一回善心。”
文心兰微微一愣,随即点头应允。
魔境主一翻袖,一副木制棋盘出现在两人面前,文心兰执黑,魔境主执白。
那时与文心兰对弈的叶鸢,所执也是白棋。
他将术式铺展开,文心兰不知不觉地陷入幻象,被引出了与叶鸢所下的那局棋的记忆,魔境主置身其中,从文心兰的视角看见坐在棋盘另一侧的叶鸢,恍惚间,与她对弈的人似乎正是自己。
他仔细地用目光描摹她的面容。
小师妹的相貌与过去有了很多不同。
她与那时相比减了几□□量,肤色莹润,不似过去长居雪山时般苍白……她眼角的小痣不见了,但是她微笑时,眼中的明亮灵动从来不曾改变。
“小鸟,这一步下得不好。”他指出了棋盘中的一处,“我早说过当弃不弃是你的弱点,而两方对弈,果断不够,更要杀伐。”
他像过去一样亲昵地喊她,教她下棋,但他并没有得到回应,毕竟坐在面前的不过是叶鸢的一段残影而已。
“我过去总认为你太心软,但到底是我想错了,原来你才是我们之中最铁石心肠的一个……”
“但我仍然想念你,小鸟。”苍舒忽而握紧了棋子,轻声说,“自从你走后,五百年来,这思念还未有过止息的一刻……但我也不禁在想,我们晚一些见面也没有不好。”
——“阿鸢,我有一件事从未告诉过你。”
直到再难落子,文心兰才惊觉这一局棋与花宴节第二日,她与叶鸢下过的那局几近相同。
之所以说是几近,是因为面前的修士虽然有与叶鸢相似的棋风,棋力却不可同日而语……或者应当说,是叶鸢的棋风与他相似才对。
在这一局棋中,文心兰已全力以赴,却还是落败于白子之下。
“叶鸢说她之前只与一人下过棋,想必,那个人就是魔境主。”
“我姓苍舒,单名一个隐字。我已多年不再提及旧门,以是世人只称呼我为魔境主。”他说,“但我在教她下棋时,还是东明无霄门人,叶鸢的师兄。”
“……原来有这些渊源。”文心兰不禁感慨,随后问道,“我终究是输了这局棋,魔境主打算如何处置我们一城呢?”
苍舒隐思索了片刻“你们的护城阵盘本来是玄漪仙子从我这里窃走,现在被毁过一次,又被某人缝缝补补起来,依然是不堪大用,以后让人知道这阵盘是从我魔境主手中流出,实在有伤我英名。”
文心兰不解道“阁下的意思是……?”
“阿鸢还在东明山时,阵盘就学得不好,这些年来也没有半点长进。”苍舒隐笑道,“不如我来给你们做一副更好的。”
随着他话音落下,运转在南昼阵盘中的灵气骤然激荡起来,它们如同一条河的细小支流,忽然被一股强大洪流碾过,不分彼此地溶混在了一起,奔流进霞水之中,而就在这些驱动阵盘的灵气眼看就要四散而去的时候,这股力量又精巧地将其分开,导引进无比精妙的阵盘刻印。
新的护城结界在南昼上方立起,丰沛的灵气灌注其中,在循环往复中护佑着这一方天地。
“魔境主——”
文心兰失声惊呼,但那修士已不见踪迹。
留在茶室中的,不过一局棋和一只白玉杯盏而已。
“我有一件事从未告诉过你。”
苍舒隐望着棋盘后转生在南昼的少女叶鸢,心中浮现起在东明山上的某一夜,叶鸢在烛火映照下的容颜。
“你们成婚前的那天夜里,我本要去杀了颜思昭,然后卷了你叛门出逃去魔境。”
“但我经过你的窗前,看见你在对镜试妆,于是我就扔了准备好的咒符阵盘,空手赴会,心想这样一来,你为之描眉的郎君总不至于轻易被我杀了吧。”
苍舒隐笑道,眉目一如往昔。
但也唯有眉目一如往昔。
“还是现在这样更好,既然你那时骗了我——那从此刻起,哪怕要杀的人是你,我也不再骗我自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