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于玄漪仙子心中的念头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从这里逃走。
她将神魂压缩成细细的一条,竭力狂奔。在南昼城里,她奢侈无度,鼎铛玉石,但此刻只能如同一条虫豸,万般屈辱地逃窜。
而即使是如此,直到力竭,她也始终没有找到这片广袤到可怕的冥想境的出口。
她不敢化作人形,真正像条虫一样匍匐在草根尘泥后,但仍有一双手撷下这株草叶,将她捏在手心。
“杀了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玄漪仙子恐惧地大喊了起来,“我还藏有诸多灵石宝器,如果你想要,这座南昼城也可以拱手让给你,只要你留我一命,我自然有许多用处!”
“我来杀你,并不是为了要从你身上获得什么别的好处。”叶鸢说,“我杀你,只是为了杀你而已。”
“难道你想为那些白鹿女报仇?”
玄漪仙子的神魂在叶鸢手中忽明忽暗地挣扎着。
“她们大多是自愿来南昼的,我好歹给她们提供了安身之处——何况她们早都入了轮回,你为我脏了手也是于事无补的!我可以向你起誓,你若不杀我,我此生便只行善事……”
“你想错了,我也并不是为了报仇而杀你。”
叶鸢笑道。
“我全然是为了我自己。”
“我为了却此间事而杀你,为了离开南昼而杀你,也为了能对季莼说我已为她姐姐报了仇而杀你……”
她忽然轻叹道“玄漪仙子,你从来不曾记住手上沾过谁的鲜血,对不对?”
“那些都不过是草芥!”玄漪仙子从恐惧中生出了狂怒,“弱肉强食从来就是天道以下最大的至理!天道只看因果,不问缘由,它难道会惩戒恶人吗?!只要我足够强大,这世间便只听得见对我的称颂之声!”
“没错,天道不问缘由。那么,只好由我来问。”
她注视着玄漪仙子的神魂,终于合起了掌。
“然而,你我终究也不过是天道之下的一粒草芥。”
那缕神魂彻底熄灭。叶鸢再打开手掌,手中只有一株草叶。
“无论是杀,还是为人所杀……到最后,人人所证,也都不过是自己的道而已。”
季莼在第九鹿阁中醒来。
她短暂地张皇了一会,然后在身边看到了正守着她的叶鸢,于是很快地放下了心。
“叶鸢,我刚才好像是死了。”季莼对她说道,“我走上了黄泉路,望见我姐姐就站在梅树下,我正要向她跑去,请她等我一会,然后忽然就到这里来了。”
“你没有死,只是做了个梦罢了。”叶鸢带着笑意,为那娇憨的少女整理鬓发,“大约是蘅姐姐托梦给你,要与你道别了。”
“姐姐不要我了么?”季莼惊慌起来,“我从来都与姐姐在一起,我们一直都在南昼——”
叶鸢沉默而温柔地看着她,却在这时忽而开口道“季莼,我也要走了。”
“你要离开南昼了吗?”
季莼痴痴地望着叶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落了泪。
“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十分吃惊,我似乎早就明白你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她抑制不住地抽噎起来,“但我还是觉得,心中实在难受。”
她一边抽泣,一边问道“叶鸢,此后你要去哪?”
“我要回我的故乡去。”叶鸢柔声说,轻轻揽过季莼,安抚地拍打着她的背,“你知道东明山吗,我的故乡曾经就在那里。”
“我知道,但我不曾见过。”
“那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看吧。”
她拉起季莼,牵着她踏到阁外。
她们走得是那样快,那样远,一会儿就走出了南昼城,溯霞水而上,季莼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到了许多从未去过的地方,见了许多从未见过的风景。
最后她们一起到了东明山脚,叶鸢带着她腾空而起,她们站在云端,向下俯瞰着覆雪的山峰。
“那是主峰,旁边是灵雾峰……”叶鸢一一细数着,“那一座小山是朝宁山,我过去就和……住在那里。”
季莼有记忆起就生长在泽国,从未见过这样险峻灵秀的山和这样寒冷莹白的雪,一时看得呆了。
叶鸢取笑她“季莼,你又哭什么呀?”
“想到你生在这样好的地方,我就忍不住觉得很好。”季莼说,“叶鸢,难怪你也是这样好。”
她的眼中还含泪,却已经笑了起来,“叶鸢,如果我也到南昼城外看看,是不是也有一天能变得像你这般好呢?”
“你想去哪里,也要来东明山么?”
“不,这次我不与你一起。”季莼摇了摇头,“如果老是依赖你来照拂,你永远都不会像我喜欢你这样喜欢我。”
叶鸢微微一愣,然后微笑道。
“好,这样也好。”她悄悄对少女说,“起初想要离开南昼时,我偷偷准备了宝器和灵石,都藏在第九阁中的秘密之处……”
她一字一句地向季莼交代。
“那宝器上已经刻好了法术,你只要以灵力驱动,它自然会带你去目的地……那时我想去的还是洛书岛青巽派。”
“我好像听人说起过,那是只收女子为徒的仙门。”
“没错,你根骨天赋都很好,一定会被收作弟子。”
她们忽而都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相顾。
“你要走了是么,叶鸢?”
“是的。”她说,“我已向其他姐姐们交代过今后南昼的事,现在也与你道别过了。”
“再见,季莼。只要我们还在人间,就终有一天会再相见。”
云不期体内的魔血与他的灵气激撞着,一次次将经络撕裂,又一次次将经络修补起来。
这次的魔血发作非常激烈,荆棘般的黑色魔纹已经爬上他的脸颊,他的瞳孔也变成尖而细长的金色竖瞳,云不期站在魔物的尸山血海上,几乎要错觉这脚步沉重是因为染了太多血。
他勉强甩去剑尖的最后一点猩红,终于慢慢跪倒下去。
他的胸膛在痛苦下起伏着,不知是血还是汗的水滴落在地面上,然后他感觉有人急促地走到了身边,将他扶起。
“魔物杀尽了吗?”
这是云不期所问的第一句话。
陆松之的脸上浮现不忍“杀尽了。接下来我为你钉上第三重镇魔锁。”
他将定灵针刺入云不期背后魂门、至阳和神道三处,以血丹砂补全残缺的术式纹路。
这个过程需要全神贯注,容不得一点分心,因此两人都没有说话。
大约在半柱香后,云不期感到体内的痛楚渐渐纾解,但他也忽然察觉到了躯体变得异常僵硬和沉重。
“松之…?!”
“我施了困索诀。”
陆松之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没有否认自己动的手脚,只是平静地开口。
“这次的魔血发作异常凶险,仅凭我一人之力无法完全压制,我们要即刻起身回东明,向门中求助。”
他立即召出柳叶舟状的宝器,但云不期却依然勉强抵抗着。
“不成,我答应了叶鸢要带她走。”
“我们今后还有机会回来寻她,但魔血发作多拖一刻都可能不可挽回——小师叔,如果你真的被魔气占据神志,我是决计拦不住你的,想必你也不愿叶姑娘身陷险境。”
陆松之刻意偏过脸不看他脸上的表情,驱动起了柳叶舟。
柳叶舟从霞水上升起,驶向重云,渐渐远离南昼城。
也许是知道再做什么也是无济于事,云不期不再分辩,只是抿着唇,始终望着南昼的方向。
陆松之不知如何去形容这种神情。
云不期从入门起就展现了惊人的剑道天资,但很少人知道他的心性也是聪颖剔透的,他的少言并非讷言,只是一种沉默的倔强和隐忍而已。
他固然有作为剑客锋芒毕露的一面,但他如此聪明,自然知道为了大局应做出怎样的决定,所以他此刻什么都没有说,甚至也没有表露出过多的神情,但只要看他的眼睛,陆松之就猜到,他大约是非常、非常难过的。
于是陆松之忍不住出言安慰道“叶姑娘心胸豁达,今后我们再相会,与她说清楚了原委…”
“她不会怪我没有信守承诺。”
云不期说。
只是,他不想再这样分离。
南昼已经很远了,那座烟花城被掩在流云后,恍惚间仿佛不过是一场大梦。
就在此时,云中忽然钻出了一只小黄鸟,它长着细软又蓬松的羽毛,被风一鼓,乍成圆滚滚的一颗球,看上去和小鸡仔没什么两样。
小鸡仔直直地朝柳叶舟飞来,大约是翅膀太小,追得实在是吃力,云不期心中一震,对陆松之说道“松之,慢些!”
陆松之不明所以,但还是放慢了行舟的速度,那小鸡仔快乐地啁啾了一声,一个猛冲追上了柳叶舟,但它似乎冲得有点过头,又着急地啾啾起来。
云不期嘴角微勾,起身想将它接住,小鸡仔在撞进他怀中的瞬间变回了少女,把少年剑修扑倒在地,两人一起滚进船舱中。
云不期下意识护住倒在身上的少女,他本想对她说些什么,但那少女抬起头来,先一步捧起了他的脸。
“我们又见面了,小道长。”
叶鸢很近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摩挲过他脸上的魔纹,眉眼舒展出温柔的痕迹。
“现在有我与你一起,你不必再为那些事忧心。”
她的身上有种熟悉的力量漫浸过来,这股力量叩动云不期的冥想境,却没有引发他的抗拒,这时他也想起了这种熟悉感源自何处。
是断星。
或者说,却邪残片。
却邪残片承载着什么呢?
其中自然有剑君磅礴剑意中的一缕,但同时也蕴藏着五百年前铸剑人取自心脏的一滴赤血精魂。
但云不期来不及深想下去,因为他的冥想境第一次迎来了除了他自己以外的造访者。
与此同时,叶鸢的神魂离开了那条正驶向东明山的柳叶舟,站在了被暴雨遮蔽的晦暗天地之下。
她抬头看悬在空中的一轮巨大黑洞,无尽的魔气从其中倾泻而出,这幅可怖的情景对她来说实在不算陌生。
这是天梯摧折之灾的景象。
越过狂暴的雨幕,叶鸢望见盘踞云中的黑色巨龙,和与它对峙的白衣剑修。
那是颜思昭,正握剑立于令“无霄剑君”之名响彻天下的这一战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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