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瑾与景其殊相识多年,知道这位好友性子别扭,明明糊里糊涂颠三倒四,却爱面子,不愿在人前展露,总是装出一副高岭之花的模样。
这高岭之花,什么时候这么听一个仆从的话了?
最后宣怀瑾也没能留下护法。
他事儿太多,不方便,就把话少事儿也少的闷葫芦林长简拉来临时顶锅。
景其殊和珩容一同回了房间。
门一关,两人就陷入尴尬的沉默中,景其殊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在凳子上坐下。
珩容站着没动,似乎是在等他开口。
景其殊犹豫半天,道“这样的话,我们只能明天再回去了,临走前,我再吃一颗药。”
珩容给他的药只剩一颗了。
珩容皱眉。
景其殊察觉到他有点不开心,以为他还在想着邪凤那事儿,就小声道“晚上我会去芥子空间待着,你有事的话,就去办吧。”
比如说去围观林长简护法,顺便看看凤凰虚影什么的。
说完这个,景其殊就坐到了床上,将床帐一放,道“我入定了,你自便吧。”
珩容“……”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
刚才是想问问景其殊,连着吃三颗灵丹,身体真的能撑得住吗?
珩容想了想,道“最后一颗灵丹放在我这里吧,如非必要,不要再吃了。”
床帐内的景其殊闷声道“好。”
这么乖。
珩容觉得景其殊有点不开心,可又不知从何问起。
是在介意邪凤的事情吗?
以前他就这样,每每提起凤凰和谛星,他总是不开心。
可不开心……又能怎么样呢?他们都已经……死了啊。
连尸骨都被人挖出来,为祸世间。
……
景其殊在床上打坐入定,不知是不是身体缘故,入定到一半,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又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变回鲛人,被人养在一个池子里。
养他那人坐在池边,手里拿着根狗尾巴草逗他,梦里的自己也不知道是有什么大病,竟然傻不愣登地去够那根狗尾巴草。
伸手快要够到了,池边的人就将狗尾巴草往上抬一抬,景其殊挺直身子再去够,差点够着了,那人又往上抬一抬。
从来没见过这么苟的人!
景其殊气恼,泡在池子里的鱼尾巴一拍,溅起的水花儿直冲那人的脸,那人轻笑起来,终于将手里的狗尾巴草扔了,景其殊就跟小狗似得,冲过去将那根草捡起来,捧在手心里,回去找那人邀功。
这次角度对了,景其殊看到了对方的脸。
竟然是珩容。
说是珩容,但也不大对,梦里的珩容比景其殊现实遇到的年轻许多,身量已经长成,却更清瘦些,五官带着些许少年的稚气,唇角的笑意也更灿烂,没心没肺的。
他懒洋洋靠在池边,问景其殊“鲛鲛,你说他们会醒吗?谛星不是在骗我吧?”
梦里的景其殊好似个小傻子,不会回答珩容的问题,捧着狗尾巴草啃了起来。
景其殊本人“……”
珩容也笑了起来,日后冷峻的五官,此时还带着少年的朝气,他霍然起身,少年的身形映着朝阳“不管,走了,去浇花。”
去浇花。
他好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话了,池水中专心啃狗尾巴草的鲛人急了,抓着珩容的衣摆不让他走。
珩容一愣“鲛鲛,你还没化形,不能上岸。”
梦里的景其殊根本不管这些,在水里打着滚撒泼让珩容带他。
珩容只好蹲在池水旁,摸着他的头无奈道“你们鲛人不是只有有了心上人后才上岸的吗?你一直练不出鲛珠,是因为还没有遇到心上人吧。”
“鲛鲛,在这幻境里,你是找不到心上人的,我是不是应该送你出去?”
“可你这么傻,出去被人欺负了怎么办?还是留在这里吧,回头我找颗夜明珠,在里面刻一个芥子法阵,就可以把你塞到夜明珠里带着了。”
“到时候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
最后珩容还是带着景其殊一起去了,景其殊一直缠着他,没办法,他就教了景其殊一个缩小的方法,把变小后的鲛人抱在怀里。
鲛人身上一直湿漉漉的,把他胸前的衣服都蹭湿了,他也不在意,到了地方后,把景其殊放进一个木桶里,自己拎着另外一个桶,拿着瓢去浇花。
景其殊悄悄从木桶里探出头来,看到了自己一生无法忘记的美景——幻境的天空是璀璨绚丽的橙红色,橙红色的天空之下,是大片大片盛开的太阳花田,红、橙、黄、粉等大片暖色连成一片。
多么热切的颜色啊,唯独珩容一身黑衣,与画面格格不入。
他站在花田中,每一株花都细心浇灌,就这样,一直浇,一直浇……
这个画面深深印刻在景其殊脑海中,仿佛曾经从这个角度看过千万次一样。
无数类似的画面涌入景其殊的脑海,太像了……天空的颜色,花开的绚丽程度,都太像了,唯独站在花丛中的那个人,渐渐发生了变化。
他自始至终都是一身黑衣,清瘦的少年身板逐渐变得结实,少年的稚气从他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成年男子的冷峻,脸上的表情也从期待、渴望、失落、厌烦,愤怒、绝望,到后来,古井无波。
终于有一天,他扔下手里浇花的水瓢,走到景其殊面前,低声道“鲛鲛,我好累,想去睡一会儿,我把洞府的钥匙刻在你的鲛珠上了,你要是想出门逛逛的话,就自己打开门走吧。”
……
景其殊猛然惊醒,他从床上坐起,眼泪不打招呼就涌了出来。
他伸手擦掉,立刻就有新的流下来,景其殊茫然地睁大眼睛,一边擦泪,一边慌乱地想。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哭,为什么会这么伤心……他刚才梦到了什么?
好像梦到了珩容。
梦里的画面像是被一只大手揉捏变形,很快,景其殊就不记得自己到底梦到了什么。
那种记忆硬生生被抽走的感觉痛苦极了,仿佛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抢走了一样。
景其殊越哭越凶,他捂着自己的脸,泪水落在掌心,很快化成珍珠,争先恐后地从手指缝里掉出来。
守在外面的珩容听到动静推门进来。
他知道小鲛人爱哭,可刚才他不是入定吗?怎么会哭成这样。
修炼不顺?还是鲛珠出了什么事?
珩容快步走到床帐旁,掀开床帐往里看了一眼,发现里头早已掉了一被褥小珍珠,景其殊红着眼眶抬头道“你别……嗝儿……看!本座……嗝儿……没事……嗝!”
连着打了三个哭嗝后的景其殊“……”
忍不住了,仙尊他汪得一声哭了出来。
他这是穿了个什么稀烂身体啊,为什么要哭啊,好丢人好丢人……景其殊越觉得自己丢人,就越想哭,越哭,就越觉得自己丢人。
很快就哭到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打嗝,一边赶人出去。
珩容本来是担心,也有点内疚。
可看到景其殊这样,只剩下了憋笑。
他真不是故意的,真是忍不住。
为了防止仙尊把自己哭背过气去,珩容拿了脸巾来,半蹲在床边,给景其殊擦眼泪。
声音里都是带着笑的“是修炼出了什么岔子吗?”
景其殊觉得他又在哄小孩儿,他刚才做的那个细碎的梦,有个片段特别清楚,就是他趴在池子里啃狗尾巴草的那一幕。
他原身是不是个傻子啊,难怪宣怀瑾总说他忘性大,颠三倒四时常闯祸。
是个傻子,那可不经常闯祸吗?
景其殊越想越有可能,珩容这个哄人的态度,明显不像哄一个成年人,他把自己当傻子哄呢!
这么一想,景其殊哭得更凶了。
“我没哭,我不是哭包,我只是……嗝儿!我只是哇呜……你是不是在偷笑?”
珩容“……”
“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一脸被抓包的表情?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哄呢?”
小鲛人大发脾气,大有把这一万年的账一起算一遍的意思,珩容无奈,只能好声好气哄道“我没有,仙尊,您一定是丢了鲛珠才情绪不稳定的,等我们把鲛珠找回来就好——”
话没说完,被景其殊揪住了领子。
珩容被迫倾身往前,景其殊红着眼尾,流着泪,凶巴巴地瞪着他“你别再哄我了,珩容,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才跑到我这天道盟来当仆从的?”
珩容愣住了,他没想到,小鲛人竟然自己把过去的事情想起来了。
他只好道“你想起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想起来,我只是做了个梦!”景其殊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承认了,他更委屈,委屈得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委屈。
“我们真的认识?为什么来的时候不告诉我?”
珩容无奈,他伸手掰开景其殊虚张声势的手,低声道“鲛鲛,我怎么告诉你,我来的时候,你已经是天道盟的仙尊了,我怎么告诉你……你是我曾经养过的一条鲛人。”
他手里的脸巾被景其殊弄丢了,只好伸手去擦景其殊新流出的来的泪,指尖从他的眼角揩过,珩容叹息“我那时候说了,你会相信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