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吹拂着皇宫的红墙绿瓦,吹乱了站立在天下之巅的应晖,那颗烦躁的心。
白氏出了此番荒唐事,他明白朝中人虽不敢言,但背地也会议论他们的肆意敛财。若如今他还重任白氏,必然会引起朝中大臣的不满,近来还是要静置他们一段时间。
白氏行事如此不周,背后不知瞒着他干了什么,他定然不能将大权予他,但说到底,整个朝廷与他有亲的,除了白氏亦无他家,连他的皇后,也是白氏的堂亲。
文华殿内,黄花梨屏风,雕刻着精巧的花纹,紫檀狼毫文房美器,雅致而奢华,但端坐于其中的九五之尊,根本无心欣赏,太皇太后送来的舒神香,飘绕在一室,却不能让应晖的心舒畅一分。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奏章,突然,一个熟悉的名字跃于眼前:毛方。
毛方这一族可真的算得上颠沛流离,毛氏本就是前朝开国功臣,而后却被杯酒释兵权,不禁丢了官爵之位,还当着朝廷百官面前,立下誓言,自己的子孙永不入朝拜爵。兜兜转转了几个李氏皇帝,毛氏越渐式微,却出了一个毛方,撞上了李氏皇朝颠覆,终于步步为营,走到了兵部尚书之位。
一想到藏在毛方那双丹凤眼中,掩饰不住的对权利的渴望,应晖不禁轻笑了一声。
这样的人,应该不愿仅停留在原位,以权诱之,结成姻亲,为他所用,会是一枚最好使的旗子!
——
不向横塘泥里栽,两株晴笑碧岩隈。枉教绝世深红色,只向深山僻处开。
言暮看着满山的木芙蓉,不由得喜笑颜开,策马前行,不远处就是师父的府邸了。
易水河畔的柳树飘起了飞絮,初秋艳阳下,她穿着娘亲做的青白绣芙蓉男式锦衣,腰间束荼蘼色长穗绦,一双灵动的眸子笑意昂扬,玉白脸颊上英气袭人,挺直的腰杆如白杨般纤细茁壮。
许是包袱里装着的“真相”太贵重,她一路赶路,比去时还快,十日不到就回到了师父家中。
“师父,阿川叔,我回来啦!”
言暮咧着嘴高兴地大声说道,让侧躺在溪上凉台,津津有味地看着话本的北郭先生,不由得停下最精彩的片段,抬头张望。
而旁边正在垂钓的梅川,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准备上钩的鱼儿,被小娃娃震耳欲聋的嗓声吓跑。
“回来啦!”北郭先生撑起身子,看着小徒儿一蹦一跳地跑向自己,不禁恍惚了一下。曾几何时,她亦曾幻想过,生儿育女其乐融融之景,与现在倒是有了几分相似。
“买回来了吗?”她的语气变得柔和,盯着背着包袱的小徒儿,腰间居然没配剑,不禁有些疑惑。
言暮一听,便急着献宝,一跃跳上了凉台,轻轻地震了一下台上木板,梅川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又准备上钩的鱼儿,箭一般地调头溜了。
“买回来!”言暮这一路小脑瓜转了又转,心知回到师父处必然要将“真相”给她,也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对上师父,最后便打算使坏一次,假装自己没打开过,从未看过里面的东西。
她躺开背着的包袱,将那个包得实实的黛紫色包裹,递给了北郭先生,一双故作天真烂漫的杏眼定定地看着对方,好似一个不懂世事的孩童。
北郭先生瞥了一眼自己的小徒儿,也不说话,接过布包一层层打开,眼神波澜不惊。
只见她慢悠悠地拿起包在里面的卷轴,一把打开,细细地读着里面的内容。一边看,还一边点头,不知看到哪里有意思,居然还轻声笑了出来。
从言暮把包裹递给北郭先生,那双眼睛就没离开过她的师父,她以为师父看了卷轴的内容,会大怒于白氏的有恃无恐横行霸道,会大喜于她的侄儿原来还有生的希望,可这些她都看不见,北郭先生那双含着故事的眸子,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读完了。
“你看了吗?”北郭先生麻利地卷起卷轴,抬头直直看着自己的小徒儿。
言暮闻言,黑溜溜的眼珠子滚了滚,随即便想个拨浪鼓般密集地摇着头。
北郭先生见状,不禁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审视的目光将言暮小小的脸蛋儿看得发红:“哟,还敢说谎了!不老实说,为师就罚你砍三个月柴。”
“嘶!”言暮有些难堪地看着师父,没想到自己掩饰得如此之好,都能被师父识破,只得立马乖巧,小鸡啄米般密集地点头,语气颤颤:“看了。”
“也对,你跟我一个德行,怎么可能憋得住!”北郭先生故作气愤,心中又有一丝丝得意,小徒儿这性子跟自己是有七分相似的,平日做事还是毛躁了些,但学起东西来又能沉得住气。
放着这二百两的“真相”,卖了这么多的关子,哪有不先瞧个痛快的道理!
“看了就看了,怕什么!”北郭先生举起卷轴,往言暮的小脑袋敲去,言暮以为师父生气,便立马紧紧地闭着眼睛,咬紧牙,准备接受师父的训责。
却不料,卷轴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头顶,师父就收回去了。小丫头顿时便知道师父根本没生气,一下睁开了含着秋水的眼眸,弯弯地笑了起来。
北郭先生见状也微微一笑,语气愈发温柔:“今晚好好歇息!”
笑眯眯的言暮正想点头回应,却听到师父后面那句:
“明日开始,砍三个月的柴。”
一直在一旁安静地垂钓的梅川,一听北郭先生的话,不由得手微微一抖,便又一次吓跑了在水中准备咬钩的鱼儿,不过这下,他心中却是愉悦的。
——
七月中元日,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
毛方跪在府上祠堂中,对着一桌子的灵牌,慢慢地烧着手中的纸钱,一沓烧完,又向着身旁的毛元青手中接过另一沓,继续地烧着。
“今日皇上传我入宫,问你想不想娶白氏的女儿为妾室。”毛方一双凤眼幽幽,映着火盆里的火光,看不出心中所想。
“爹,我不想。”毛元青与毛方有着一模一样的凤眼,但里面没有火光,只有一丝笑意。
“那我明日就拒绝了。”毛方一片一片地烧着纸钱,那稍纵即逝的灰烬燃着若隐若现的香气。
“儿子想娶茵茹郡主。”毛元青眼中的笑意更胜,此刻,也映出了那道火光。
毛方没好气的摇了摇头:“你想娶郡主做妾室?简直是狮子开大口!”
且不说应茵茹是前太子应明之女,就论她是应氏现在唯一的女子,让她屈尊做个兵部尚书之子的妾室,说出去都是以下犯上。
“不做妾室,做正室就行了吧!”毛元青凤目全然被火光晕染,依旧笑着的薄唇带着果断和狠厉,跟他杀伐无情的爹一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你要休了现在的?”毛方这下也顾不上烧纸钱了,转过头看着言笑晏晏的儿子,不知是惊讶还是欣慰。
此刻的毛元青根本没留意毛方的眼神,脑海里只是在想,七出之条,现在的夫人没有犯任何一条,夫人世家出生,三从四德,“妒、不孝、多言、盗窃”皆不可能做出,儿子女儿也给他生了,也绝不是“无后”,这些名头怕是安不上了。
那就只能是“恶疾”吧!
“得想个法子了!”毛元青看着眼前先祖的灵牌,徒然不觉心中企图有驳天理,反而笑意越发的深,让跪在他身旁的毛方也不禁凉透了心。
霎时间,祠堂静谧无垠,只留下火星子噼里啪啦作响。
——
中元之夜,月也圆,却不是团圆。
言暮看着窗外的一轮明月,铺开一张宣纸,她可没忘记与庄霖之约。
可一提笔,这些日子的种种便一下子纷乱了她的脑海。
她如何写,路上遇见一白面书生,与之同吃同住,偶而谈天论地,还误打误撞一起泡过了澡。
她如何写,桃花观中的静绝真人,竟是李氏皇后,还向她买回个荒唐真相,不知自己与之是否为血亲。
她如何写,她化名拂衣,刺杀朝廷命官,让百姓为生命抗争,闹得整个淮南风风雨雨。
她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正包着一朵嫣红的桃花和一片染血的叶子。
凝视了许久,终于豁然开朗,提笔落字:“吾兄敬启……”
油灯照亮着一方小小天地,言暮徐徐地讲述了桃花镇路上是所见所闻,所痛所怜,所学所感。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走出家门,她不会知道百姓的苦痛,不跌跌撞撞,她不会明白百姓的畏惧。世人只能自救,天下昏聩不明,百姓终有被逼上梁山之日,也必会顿悟,她只希望到了那日,死伤能减到最小!
“拂衣行事荒唐,然吾明白,此人并非乱为,若吾兄于桃花镇目睹一切,亦会选择做和他一样之事!”
“出门远游,吾不敢与爹娘诉说,望吾兄知晓,藏于心底,勿告他人……”
中秋之夜,月圆,人仍不能团圆。
天机山上,应日尧喝着杯中酿了许些年的桃花酒,一字一句地读着言暮的信。
仗义行侠是她,细诉衷肠也是她,满院子的灯火,照在细细读着信的应日尧,那双不见清冷的眸子上,照在静静听着话的庄霖,那双带着柔情的眼睛上。
忽然,应日尧读着读着便停下了,庄霖有些生奇地瞧着对方,只见他伸手从那装着信的牛皮信封上,拿出了一个桃木书签,上面粘着一朵桃花和一片叶子。
这片叶子,是那夜……
他定定地凝视着手中的桃木书签,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流出一丝自己从未有过的感情,好似一根轻不可见的羽毛,微微地撩拨着他的心那般,怪!
“这是什么?”庄霖好奇地盯着三师弟手中的木片,问道。
应日尧被他的话勾回了心神,继续读道,却不知语气都变得温柔的些许:
“如今世道流离失所,人言百无一用是书生,吾从未如此认为,苍天虽乱人心溃散,但吾仍看见了许多有志之士,愿意去为国奉献才华!”
“吾将桃花和叶子制成书签,送及予兄,望吾兄可专志读书。书不尽意,余言后续!”
庄霖闻言立刻向应日尧伸出手,接过那桃木书签,认真地抚摸着上面的压花,不由得苦笑了一声,感叹道:
“我妹妹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大字都不识一个,这么想来,我还真没用啊!大概这书签,我是永远都用不上了吧!”
应日尧放下信,看着庄霖端起酒杯,一口将杯中飘着桃花香的美酒饮下。突然破天荒地宽慰道:“师父说过,二师兄是天下纯善之人,天生你,必有意!切勿妄自菲薄!”
美酒过吐,庄霖畅快地呼了一口气,一双眸子便从失意转变成释怀。
“这书签,给我吧!”忽然,应日尧带着深意的嗓音,从对面响起。
庄霖一听,有些离奇地盯着自己的三师弟,自己刚说用不着,他就要拿走?这可不行,好歹也是他宝贝妹妹亲手制来送给他的!
他正想拒绝,却听到端坐在满院霓虹灯火下的应日尧,饶有兴致地说道:。
“我有更好的东西,与你相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