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延蓦然盯了那红枣山药糕点半晌,终于拾起块糕点,送进唇边咀嚼了番。
记忆中那种牛乳伴着白糖过分的甜腻,不断冲击这他的味蕾,恍然间仿佛回到当初,书院里自己偶然从顾宝珠哪里,吃到这糕点时,满脸嫌弃的模样。
然而如今……
曾经他不喜的甜腻,竟在这数年行军生涯里,成了他戒不掉的成瘾和习惯。
这些年,宋延看的最为清楚透彻的,除了军伍行事,便是他自己。
从他整理好心情,应征入伍的那刻,他便从未想要过否认。
他宋延的世界里,也曾经,有个她。
而如今,当真临近突厥,临近她当初无论如何都要和亲的突厥。
他只想要问一句,她如今,可还好?
和亲联姻后的生活,又是否如她当初所愿?
帐篷中的烛光明亮,照的男子灿若寒星的眸子,映射出几分晶莹。
宋延就这烛光,拾起碟中剩下的几块糕点,一股脑塞进嘴里。
他大口大口的咀嚼、下咽,腮帮子鼓起的频率十分认真,也仿佛,在认真的消化某种情绪。
恰此时,帐外传来副将的声音。
“将军——”
“斥候在营地前五十里,发现名女子,声称乃我燕国人。”
口中糕点尽数咽入喉间,宋延默了默,半晌男子低沉的嗓音传出帐。
茫茫草原的月明星稀,难掩其音色清冷。
“押入帐中,本将军亲自审问——”
不过会儿,身着双丫髻的干瘦女子被押入,宋延示意给她松绑。
女子脸上泥泞不轻,许是草原上走了数日,匆忙间多天未曾梳洗,她干瘦的脸颊因这数日未曾进食已然凹陷下去。
此时,她苍白的唇角尽是气若游丝的模样,好在那双眼睛看他时,勉强还有几分神采。
宋延欲审问时,不料这女子突然跌坐在地,却满眼放光兴奋喊他。
“宋——公子”
接着,连枯槁的声音,都仿若被灌入活力。
“你是宋公子宋延——”
见女子指着自己,宋延又细致打量了番女子眉眼。
眼前这女子,逐渐与自己记忆中偶尔见过几次的眉眼重叠。
高坐在首位,眉目淡定的少年将军滕然间起身。
见宋延这反应,女子知道自己并未曾认错,当下俯身哀求道。
“女婢山药,昔日南平郡主和亲时,与郡主前往突厥的陪嫁丫鬟。”
山药言语激动,突然间说了长句话,便感觉整个人身上的气力差点耗尽。
她捂着胸口,不停为自己顺气。
宋延眉微蹙,接过茶盅给女子递了杯热茶。
女子舔了舔唇,接过后大口灌入喉中,唇角死皮彰显两日未曾饮水的干涩。
待女子气息渐匀,宋延默了半晌,他撑着案沿的手攥成拳,额间的青筋跟着跳了跳。
终于,他看着身前山药,将卡在喉间的话彻底问了出来。
“南平郡主她——”
宋延抿抿唇,神色间已然疏冷淡定。
“她如今,可还好?”
提到南平郡主四个字,宋延言语微涩。
与此同时,跪伏在地的山药突然激动起来,眼中热泪瞬间盈眶,眼底透出难言的自责和懊悔。
“宋公子——”
“我听他们说,你如今已为我燕国的大将军。”
“那你帮帮郡主吧,求求你棒棒郡主吧,姑娘在突厥如今过得并不好,”
说着山药喉头瞬间哽咽,仿佛掐着浓痰,声音中掺着声带拉升的撕裂感。
情绪激动间,山药便猛然咳嗽起来。
好容易喘过口气,那双黯淡的眼又看向宋延,喉间梗塞哀求道。
“当初陛下面前,姑娘亦帮过宋公子很多。”
“是姑娘在陛下面前苦苦哀求,这才不至于让将军丢了以武入仕的机会。”
“如今姑娘有难,宋公子你定要帮——”
咳咳,又是喘不过气时沉闷又压抑的咳嗽。
宋延提步来到山药面前,身上依旧着未褪的战甲。
白色甲胄迸射的寒光衬得少年将军眉眼冷凝,压抑住眼底深层的不安。
“传军医——”
说着,宋延俯下身子,厚重的铠甲撞击地面,地面摩出道划痕。
少年将军沉凝着眉眼,竟然亲自伸手替跪在地上的女子顺气。
然而女子到底身体虚弱,独行一人行走在苍茫草原中数日。
山药能和宋延说这样多的话,已经达到体力的极限,强自撑着口气凭借意念来支撑。
旁边的副将看的明白,果然,还未等到军中随行医师的到来,山药便倒头昏厥在地上。
她整个身子蜷缩,姿势都未来得及改变,瘦小的身子衬得她愈发可怜。
空荡荡的将军帐里,宋延蹙眉等在塌边。
旁边的老军医撤下搭在山药纤细手腕的切脉的手指,半晌朝着延摇摇头道。
“将军,这位姑娘多日未曾进食——”
“她能撑在这里,全是拼着股韧劲儿。”
“此番昏迷,山药姑娘怕是需要好好将养两天,暂时怕是没法子醒来。”
老军医话说完,便感觉到气氛微滞。
榻前的少年将军周身仿若淬着层寒冰,怔愣半晌,朝他轻轻点头。
等到老军医和副将退下,偌大的将军帐中只剩下宋延一人,难免显得有些空荡。
少年将军卸下银色铠甲,目光停在桌边,原本盛放白色山药牛乳糕的空荡荡的磁盘。
沉默半晌儿,宋延来到桌边盯着那空碟,眉眼染上难言的阴郁。
帐篷内的铜炉烧着沸水,在寂静的帐篷里咕噜咕噜冒着泡泡。
心绪有些繁杂,宋延下意识拿起铜炉里铁壶中温着的热酒。
打开瓶塞,浓烈的酒气蔓延开来,少年将军的鼻子下意识缩了缩。
酒气的氤氲仿佛不知能在寒凉的夜晚,暖人心口,也还能温暖整个心窝子。
铁壶嘴凑近唇畔,宋延滚动的喉结突然间凝滞。
他似乎想起,如今自己已然不是当初书院中,肆意纵情的还古书生了。
宋延嘴唇翕动了瞬,意兴阑珊的将酒壶从嘴边扯开。
半晌儿,他终究有些不甘心的在鼻尖嗅了嗅,随后塞上瓶塞随意丢在地面。
酒气仿佛能动人心智,寒凉的夜晚,宋延竟从心底深处生出股坐立不安的烦躁。
耳边沸水壶咕噜咕噜的声音依旧在持续,心底深处的不耐仿佛亦在深处蔓延,根本不受他控制。
半晌,宋延终于转头,妥协任命般在桌沿便坐下。
他看着瓷碟中,星星点点山药糕的残渣。
空气中,方才逸散出的酒香,似乎还夹杂着若有似无的甜腻。
两者混合起来的味道,共同刺激着宋延的感官。
敏锐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宋延眼底露出轻嘲,唇角牵起抹苦涩的弧度。
宋延半耷着眼皮,遮住眼底晃动的眸光,绷起的唇角仿佛卸了劲儿般,呼出堵在胸口的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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