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常参结束得很快。
辰时未到,老皇帝便宣布退朝,移驾延嘉殿,去陪卧床不起的万贵妃了。
迎着初升的秋日,尚书左仆射裴寂乘着肩舆一路来到尚书省,刚迈入朱漆大门,尚书左丞岑文本就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朝他欠了欠身,笑吟吟地道:“这是护国公主特意给我们送来的吃食,裴相快来品尝一下吧。”
裴寂抚须笑道:“呵呵,莫非护国公主又做出了甚么花样?”
恰好此刻,尚书右丞魏徵也走了进来,他看了眼食盒,随后似乎一语双关地对裴寂说道:“护国公主的新花样,想必味道一定不俗。”
在开始处理一天繁琐枯燥的公务之前,插科打诨、开开玩笑来舒缓一下压力,可谓是朝官们彼此共同的日常习惯,裴寂只道这是魏徵的恶趣味调侃,不由笑骂道:“好小子当真敢说,此言若是传到公主耳中,不当场抽了你的金带、扒了你这身朱衣才怪。”
岑文本从食盒里取出几碟绿色糕点,垂目一扫,便将其中一碟糕点放到裴寂的席案上,说道:“裴相,请慢用。”
裴寂敛袍坐下,接过岑文本递来的湿帕擦了擦手,这才低头看向案上。
这些糕点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似乎是由菉豆制成,整个儿呈莲蓬状,造型栩栩如生,而在碟子正中的一块糕点上面还刻有一排字:
【请裴相掰开食之】
裴寂心下觉得有些古怪,还是笑着照做:“公主考虑得真周到……”
但随后他的笑容就陡地一僵,连忙抬起左手袖子掩住自己的嘴巴和糕点,一面佯装正在进食,一面用右手小心打开藏在糕点里的细绢,只见绢上正是护国公主的笔迹:“熏香安魂,菉豆解毒,公欲知详细,晡时至显德殿来相见。”
裴寂看罢,急急藏好绢条,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将掰开的半块糕点拿到鼻端,嗅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便是手指一抖,糕点落在碟子边沿,发出清晰一声响。
裴寂额冒冷汗,脸色发白,一旁的岑文本仿佛浑然未见,只是关切地问道:“裴相不喜?”
裴寂忙挂起笑容,笑着掩饰道:“老夫的痹症犯了,不过……少吃点也是无碍的。”
他说着,掸净手指上的糕点渣子,重新拿起一块完好的糕点,不动声色地闻了闻,发现气味正常,这才细细嚼入口中……
……
……
帝宫九重,承香殿前一片热闹景象。
一只张开翅膀的大白鹅,伸长脖子追咬着几个手持细竿的宫女。
每当白鹅就要咬到一人,便有一竿头落在它的身上,白鹅气急,又掉头去攻击偷袭者,如此反复,不惜体力。
六岁的许王李元祥坐在石栏上,看得哈哈直笑,口中连呼笨鹅。
而他的母亲杨修容站在旁边,怀里抱着一只睡眼朦胧的袖犬,神色闲逸,姿态慵懒。
此时秋日渐高,杨修容忍不住朝院门外望了一眼,又看了看日晷,不禁微微蹙眉,但随后便见李元祥跳下栏杆,迈起肥短的小腿,飞快地跑进了游戏圈。
杨修容心中警铃大作,把怀中的狗儿一扔,提起裙摆就追了过去。
然而她还是慢了半拍,李元祥趁着大白鹅不备,在鹅屁股上狠狠来了一脚,白鹅“嘎”地惨叫一声,怒不可遏地转身向李元祥圆胖的小脸上咬来。
宫女们本就有些累了,在这种突然的变故之下,各个反应不及,杨修容霎时吓得花容失色,一声尖叫便夺唇而出:“啊——我的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颗石子突然飞来,正中大白鹅的脑袋,打得它长脖子一歪便躺倒在地,两只鹅脚还一抽一抽的。
杨修容长长地松了口气,随即柳眉倒竖,怒视一眼跪在地上发抖的几名宫女,重重地哼了一声:“真没用!”
杨修容上前抱住惊魂未定的儿子,刚要一通温言安慰,忽然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今日你怎么现在才来?”
“来得早,可不如来得巧。”
回应她的是一道熟悉而陌生的女子声音。
杨修容愕然回头,就见此女头戴碧玉莲华冠,身穿一袭月白道袍,外罩珍珠嵌锦水田衣,臂弯搭着一支白尾拂尘,足下一双祥云道履纤尘不染,这样一副飘逸若仙又贵气逼人的打扮,宫里除了护国明昭公主还能是谁?
杨修容想起了对方的身份,忙放开儿子,惊疑不定地朝李曜福了福:“见过贵主。”
李元祥却扑在昏迷不醒的大白鹅身上,涕泪横流地瞪着李曜,抽泣道:“你你……你要赔本王的大白!”
杨修容赶紧斥责儿子:“赔个甚!这是你阿姊,明昭公主,还不快见礼。”
宫廷里长大的孩子,其心智都比较早熟,对于某些东西往往一点即通,李元祥猛然想起最近家宴上他的老父亲下首坐着这位“阿姊”,就知道对方的地位肯定不是自己能比的。
不待母亲出言再催,李元祥已自觉收敛火气,小大人似地向李曜道起了歉:“刚才阿尨激动失言,如有冒犯之处,还请阿姊海涵。”
“阿尨”是李渊为李元祥取的小名,意思是……多毛的狗。
“无妨。”
李曜摆手表示没放在心上,语气温和地对杨修容说道:“俗语云‘养鹅难放’,这白鹅性烈,养在圈里观赏可以,放出来戏弄就太容易伤到人了,以后修容可不能太惯着二十弟,否则险情难免会再次发生。”
她说着,忽然弯下腰来,将凑到杨修容脚边的袖犬抱入怀中:“说起来,你们这殿里最好还是养些小狗小雀比较安全。”
“妾受教了。”
杨修容点头称是,接着转眸一瞋,对几位宫女吩咐道:“尔等都起来吧,速速将鹅带走,我不想再看到它!”
杨修容挥手屏退侍女,又小心翼翼地对李曜问道:“明昭到此,不知所为何来?”
李曜笑了笑:“我刚去探望了贵妃,顺便过来走走。”随即挂起一抹颇为玩味的笑意,反问杨修容:“刚才你好像在等人?”
杨修容忸怩地道:“不是甚么……重要的人。”
李曜双眸微眯,眼角轻轻挑起:“难道奚官局的洪大安对你不重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