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戏连场,歌舞不休。
何无量退场之后,乐工们奏响了欢快的舞曲,许多人仿佛着了魔似的,立刻就地跳起舞来。
安红玉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尽管此前虚惊了一场,可一俟踏入舞池,遗传自先祖的舞蹈细胞,瞬间变得活跃无比。
但见她戴好面具,然后将皇帝御赐的春裘往弟弟脑袋上一扔,穿过几道人群缝隙,双袖倏然前后一扬,向附近一个头簪鲜花,跳舞跳得极好的蓝衣少女摆出一个婀娜的起舞姿势。
这蓝衣少女身量娇小,带着半截银色面具,露出来的双颊还带着一点婴儿肥,想来只有豆蔻年纪,乍见一个红衣似火的女子傲立面前,倒也不甘示弱,当即扭动纤腰,俏皮地眨了一下眼,表示接受对方的斗技邀请。
灯下看美人,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哪怕教人见不到脸,也别有一番韵味。这一红一蓝,飘飞如雪,时而交错,时而相依,时而明快,时而柔婉,舞姿变化之多,直教人眼花缭乱。
见二女相持不下,安元奕、九江公主、胶东王李道彦、怀德县主、河间王世子等人相继上场为安红玉伴舞助阵,而那蓝衣少女似乎也有不少同伴,周围十数名头戴面具的年轻男女自发地前来为她救场,转眼间双方跳作了一团。
同伴都在跳舞,只剩李曜一人仍在旁观,这时李神通走到她的身边,先分别给自家嫡长子李道彦和女儿怀德县主喝了声彩,随即便故作关心地问道:“一年难有如此欢乐时刻,明昭为何不上去跳舞?”
李曜微微躬身,礼貌地行礼答道:“其实明昭一直在等叔父。”
李神通闻言,并不觉意外,捋须呵呵笑道:“明昭料事如神,恐我等心思俱都不能瞒过你呀。”
他说着,抬手指向灯树一侧:“明昭可否随我到那边一叙?”
李曜点头答应一声,随后冲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九江公主交待了去处,便跟着李神通匆匆进入一座搭建在殿中省大门前的圆形灯楼里。
这灯楼只有两层,高度勉强与宫城墙持平,而且宽也不过二十来步,占地面积着实很小,在灯树如林的承天门横街上,一点都不显眼。
李曜登上二楼,抬眼一看,窦轨、李孝恭、李神符、李瑷等人尽皆汇聚此间,各个面色阴郁地沿墙而坐,与灯楼四周热闹欢快的氛围完全格格不入。
李神通入席之后,肃手道:“明昭请坐。”
可出人意料的是,李曜并没有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落座,而是脚步停在楼堂中央,向众人抱拳行了个罗圈揖:“诸位叔父、叔伯、堂兄、表兄,有甚么想问之事,尽管道来,明昭定会知无不言。”
窦轨拍了拍巴掌,第一个开口道:“明昭不愧是女中豪杰,端的快人快语,那我问你,方才那场牵钩赛,你是以何为依据,判定我方获胜的呢?”
李曜解释道:“因为这场比试,无论是叔伯堂兄们,还是表叔兄一方,皆未全力以赴,明昭遂以两方留力多寡来定,说起来……表叔还是影响最甚之人呢。”
窦轨惊疑道:“何以见得?”
李曜唇角微微翘起,含笑道:“两方之中,当属表叔最为高壮,一俟用力,袍服几欲绷裂,可见表叔为打熬气力,平时下了不少苦功,否则很难保持如此强健的体魄,而且明昭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表叔每次想要留力,后手都会松开绳索,前前后后一共五次,不知明昭说的对否?”
窦轨听了不禁老脸一红,李曜瞧得这般仔细,让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辩解,只好悻悻地抱拳道:“明昭好厉害的眼力,表叔由衷佩服,却不知明昭能否看出我等的良苦用心啊。”
李曜很不喜欢古人为求隐讳含蓄地表达意见而劳师动众的行为,遂意味深长地重申道:“诸位这场比试,其实尽情尽兴即可,在明昭面前,根本无需作如此表现,若有不解甚至不满,直说无妨。”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辈分最高的李神通身上,似乎希望由他代大家把话讲出来。
李神通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对李曜说道:“我们听说,今上在元日朝会颁发的召还名单……是你一手拟定的。”
李神通说着,还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李曜的脸色。
李曜倒是一脸洒然,点头承认道:“不错,奏请吾父诏令诸位还朝,正是明昭。”
河间王李孝恭听了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明昭?三娘还是莫要再演了,此间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一只手都数不过来,我们只想问你,为何会进言今上放弃原来‘强宗室以镇天下’之策,难道你不清楚诸州豪强对朝廷有多少忠心么?”
庐江王李瑷忍不住接口道:“是啊!我前脚才离开幽州,当地人就弹冠相庆,欢喜不胜,真真是气煞我也!”
襄邑王李神符见李曜默然不语,蓦地站起身来,把袖口卷得老高,现出手臂上一道道斑驳而交错的狰狞疤痕,激动地说道:“这些都是我生擒突厥乙利达那一役留下的纪念,坐在这里的人,都曾为安定大唐的江山受伤流血,出生入死,我李神符如今已年近五旬,仍不分酷暑严冬习练骑射之术,只求驰骋疆场,马革裹尸,可我回来做甚么呢?土木营建,修葺宗庙宫室!”
窦轨苦笑一声道:“襄邑王担任将作大匠,好歹有事可做,回京这些天,我都闲得身上快长毛了,只因明昭你经常亲理马政,诸多相关事务都轮不到我这个太仆卿做主,不过我并不在意,正如河间王与庐江王所言,我现在还心系蜀地,担心那些獠人会趁我离去之际,再次造反生事,况且你也看到了,表叔正当壮年,上阵杀敌,身先士卒,都不在话下,可不想这么早就过上清淡日子。”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轮番向李曜表达诉求,李曜耐着性子听他们讲完,眸光闪烁了一下,忽然以平阳公主的角度和口吻缓缓说道:“我的性子,想必诸位大多都是晓得的,挽弓执槊的戎马生活,我又何尝不喜欢?当年吾父称帝建元之后,我天天闲赋在家,当时的感觉真可谓是度日如年,是以我才会想方设法寻机再上疆场,只觉纵使战死也无悔,所以诸位的想法,我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只不过当今我唐国威日盛,天下归心,诸州豪强哪敢蠢动,召诸位回朝,其实并非节制诸位,而是为了达成一件大事。”
说到这儿,李曜转身面向窦轨,问道:“表叔可知我为何会那般关注厩牧之事么?”
窦轨微微一愣,向李神通和李神符递了个眼色,这两兄弟都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倒是心思敏锐的李孝恭率先明白了过来:“朝廷欲讨伐突厥?”
李曜郑重地颔首道:“是的,此番大举兴兵,至少须要准备两三年,还望诸位在任上兢兢业业,多多忍耐坚持,虽然无法保证诸位都能领兵出征,但大军北上之时,三娘绝不会忘记今日你们每一个人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