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一阵沉寂,几乎落针可闻。
尽管李曜面色依旧保持着镇定,但她拽着袖口的手指骨节却已绷得发白。
只怕连瞎子都能感觉到这位女帅已经到了随时都会发飙的状态。
无论是正襟危坐的,还是惴惴而立的,她若不开口,此间绝没有人敢出声。
突然,李曜抓起案几上一只灯盏,狠狠地扔到地上,摔了个稀巴烂,不指名道姓地骂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莫过于此!”
李神通、钱九陇、窦琮齐齐吓得打了个哆嗦,随即脸上的羞愧之色又深了几分,脑袋也不自觉地耷拉得更低了。
李靖见状忙对李曜劝慰道:“贵主息怒,胜败乃兵家常事,目前战局尚未分明,当务之急,应该是如何应对突厥,分析颉利的下一步动作。”
李曜长身而起,在大厅里来回踱步,众人目光亦随她而动。
良久,李曜缓缓停下脚步,蹙眉问向李神通、钱九陇、窦琮三人:“汝等与敌接战前,全军所携粮草还有多少?”
李神通咽了口唾沫,率先答道:“当时我尚余十日粮草,约莫有三千斛左右。”
钱九陇急忙低声接口道:“某也一样。”
李曜目光一转,瞧见窦琮面色有些发白,双眸微微一眯,提醒道:“表叔呢?”
窦琮抿了抿嘴唇,声音艰涩地道:“当时罪臣毕竟握有六万之众,这粮草自然不会太少,大概有……一万多斛。”
李曜冲他们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回主位坐下,愠恼道:“突厥原本所缺之资,正是粮草,这下可好,汝等将他们喂了个大饱,如今看来,本帅逼迫颉利与我军决战的计划,只怕已是化为了泡影。”
吏部侍郎杨师道此次担任行军长史,主要负责掌管后勤辎重,默默计算了一番,对李曜安慰道:“贵主勿要过于忧虑,突厥以骑兵为主,马比人多,随行牛羊几逾百万,就算颉利新得两万斛米粮,也不过是多撑两、三天,想来事态未必没有回旋的余地。”
李靖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战局瞬息万变,如果我等不及时采取补救措施,只怕天亮以后,我军将很难掌握主动权啊!”
杨师道惊疑一声,问道:“杨某愚昧,还请药师指教。”
李靖解释道:“如果此战突厥人没有倾巢出动的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把十万将士全部合围,逃出生天者,肯定不止淮安王与窦、钱二位将军,另外依我对颉利的了解,他应该会俘虏一部分溃兵,以此来要挟我军放其回归碛北,只不过他们为了节约粮草,恐怕耐心维持不了太久。”
众人闻言,俱都陷入了沉思。
过了半晌,李靖又扭头看向李曜,犹豫着说道:“贵主,臣有些话……可能会令贵主为难,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曜怔了怔,故作无所谓地颔首道:“大都督但说无妨,我洗耳恭听。”
李靖语气郑重地道:“此前臣见战报上说,贵主在泾州之战俘获突厥俱俭特勤以下部卒一万五千余众,只怕颉利现已无心恋战,会凭此大胜迫使朝廷议和呀……”
李曜双眉一挑,截口道:“依你之言,那颉利会与本帅交换俘虏?”
“没错。”
李靖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如果今上同意接受颉利的议和条件,贵主此番征战只能得到一个不太令人满意的结果,但却可能保全我军被俘将士的性命,而贵主想于此地立下名垂青史的不世之功,那就必须抢在突厥遣使入朝之前,先发制人,不计任何代价生擒颉利,之后贵主再挥师碛北,降服诸部将易如反掌,可如此一来,开战前突厥势必会屠尽俘虏以绝后顾之忧,贵主也将会由此背负一个冷血无情的千古恶名,故此臣想知道,贵主会作何选择?”
李曜听了面色登时凝重起来。
一将功成万骨枯,战争总是伴随着流血牺牲,杀人无算的李曜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她也有自己的道德观和价值观,以及一条不可动摇的做人底线。
拿千万条可以挽救的生命,来争抢一个迟早都会被人实现的历史功业,恐怕她的良心将会永受煎熬,再无一日安宁。
默然片刻,李曜沉沉说道:“我本为道门中人,若不保留一丝怜悯之心,将来又该如何担当今上所赐的‘慈航’二字呢?”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纷投向李曜的目光里顿时闪烁着钦佩的光芒。
杨师道慨然道:“古人云‘好生之德,洽于民心’,贵主知取舍,懂进退之道,真不愧为当世一代女杰。”
李靖也大为动容道:“臣听闻诸军常有人议论贵主杀伐果决,乃是铁石心肠,不想贵主竟是如此深明大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贵主的选择,的确没有令臣等失望……”
说到这儿,他忽然话锋一转,喟然道:“然而颉利退回碛北,如纵虎归山,必引后患,却不知我们何时才有此等关笼困兽之机啊!”
李靖心中的遗憾与惆怅之情,可谓溢于言表。
此刻,雄鸡司晨,红日破晓,李曜望了一眼门外的天色,旋即眸光从李神通、钱九陇、窦琮三人身上一一扫过,缓缓说道:“汝等擅作主张,以致丧师辱国,坏我大计,然亡羊补牢,未为迟也,故本帅打算交给汝等一个可以弥补些许过失的任务,能否戴罪立功,那就要看汝等的表现了。”
正垂头丧气的李神通三人登时精神一振,忙激动地应声道:“罪臣一定谨从贵主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曜命蓝韶英取来一个卷轴,随后亲手交到李神通手里,耐心地嘱咐道:“此乃本帅与兵部职方郎同绘制的舆图,上面涵盖了五原方圆数百里的地形,突厥人的所有驻营点,及其游哨的活动范围,本帅都一一用朱砂做了标注,原本我们打算等到关中兵马集齐,将此图连同军令一起交与正在怀远休整的燕郡王,命他率所部轻骑暗渡黄河,于敌我两军决战之刻,攻袭突厥侧翼,而今因为汝等之败,已没有传递给他的必要了,所以本帅决定改变计策,今日午时便对突厥发动全面攻势,你们三人各领三千轻骑,依照图中的标注,提前两个时辰赶赴白于山西麓的隐匿地点,待命令一到,立刻依令分头出击,都听明白了么?”
李神通三人齐齐抱拳行礼道:“罪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