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白雪纷飞。
残破的城楼里挤满了枕戈待旦的人。
因为缺乏御寒之物,在这寒冷的雪夜,除了少数执勤的巡逻兵,其他等待轮值的将士只得抱团取暖。
三更时分,城头上忽然发出“笃”的一声响,几名未曾入眠的守军士卒立刻翻身而起,纷纷遁声寻去,很快便在城楼外露的立柱上发现了一支缚着信笺的羽箭。
士卒们不敢大意,赶紧层层上报,朔州总管高满政拿到信笺,拆开细看,就见信上署名为检校御史李曜,说是自今夜起,将在每日夤夜通过回纥人的营盘向马邑城中输送五百至六百石米粮。
高满政刚看完密信,又有一名校尉前来禀报:“南面有人请求入城面见总管。”
高满政未及细想,便急忙赶到城南,借着城头气死风灯的火光,往城下仔细观察,见到风雪中立着一个人,浑身贯甲,看不见样貌,但此人没带兵刃,身材看着不强健,想必也不是什么跑来诈城的先锋,便令人放下一个箩筐,拉动绳索,将对方接了上来。
见来者迈出箩筐,高满政忙向身边的亲兵低语了一句,那亲兵迅速从身上扯下一块布条,开口道了声“得罪”,便将来者的双目蒙住,以免对方窥探城防虚实。
一路无话,到了朔州总管府,高满政才让来者取下布条,问道:“来使可否摘下你的面甲示人?”
来者点了一下头,立即取下兜鍪和颊当,随后还当着高满政的面,自行褪去铠甲战裙,从怀中取出一顶纱罗幞头,往头上一戴,这才拱手一揖,道:“御史李明真见过高总管大驾。”
高满政打量了李曜一番,淡黄袍,石带,言语得体,举止沉稳,就是看着年纪太小了,只怕还未满十五岁,不由皱了皱眉,疑惑地问道:“你真的是李御史本人?可还有凭证?”
李曜颔首道:“正是。”说着从腰间拿出鱼符和通关符节,一并递给对方查看。
因为马邑城被围困已久,高满政确认完李曜的身份,便迫不及待地问起外界的消息。
李曜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将自己的退敌计划也简略地讲述了一遍。
虽然高满政听到李曜将大半粮草给回纥人,感到有些不痛快,但他也知道若不先喂饱回纥人,马邑肯定得不到一粒米的援助,而且李曜等人能从层层包围圈中运送粮草,已经足以称得上大书特书的奇迹之举,更何况一天五、六百石的米粮,实际上也超过了现在城里的全部存粮,只要分配得当,供应全城军民并没有太大问题。
只不过,高满政还有一个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李御史,为何会需要十天运送米粮?”
在高满政的眼里,胡人贪婪成性,反复无常,所以他能理解李曜不一次性运送大批粮草的苦衷。
只是十天的时间,似乎有些长了,他对自己能否坚持到突厥人退兵的预定日期,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李曜答道:“那是因为我们要让颉利在第十日吃一次大亏。”
高满政肃然拱手道:“还请李御史为高某细说端详。”
李曜解释道:“近来河朔降雪频繁,若只断其水源,并不足以保证颉利会在短期内决定退兵,是以李某决定留下来协助高总管守城,待到第十日,我们将会联合代州总管刘世让……兴许还会有岚州总管秦武通,秦王等河东诸军,对突厥人发动一场突袭,以战促和。”
高满政沉吟半晌,兀自点头道:“缺水少粮,天寒地冻,攻城不利,突遭反击,若是如此,颉利想不退回漠北都难。”随即顿了顿,继续道:“却不知李御史会带多少人马入城?”
毕竟,坚守不出,也要看条件的。
现如今马邑城中的守城器械早已全部毁坏得难以修复,而且高开道带来了投石机,仅是半个白昼的攻击,就给城墙造成了多处坍塌,虽然工匠们及时填土夯实,但临时修葺的牢固性终究还是变差了,城墙上每多一个修补的地方,守住城池的希望就会减少一分。
高满政出身将门,深得兵法韬略,自然知道一味死守,在攻城武器的打击下,守城军民定然会士气大跌,只怕这城池还未被攻破,就已有人生出了投敌的心思。
李曜道:“如果只算跟随李某入城者,共有十五人。”
高满政蓦地瞪大了眼睛,脸上现出难以掩饰的惊愕之色,未等他开口说话,却又听得李曜认真地道:“待到明日突厥猛攻之后,李某等人会伺机出击,争取挫一挫新来之敌的锐气,否则的话,我们根本坚持不了几天。”
高满政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道:“你要去偷袭高开道?凭你这十五人……”
“非也。”
李曜纠正道:“实际上,是十四人,另一人是总管的侄女,高盈娥。”
“盈娥还活着?”
高满政先是一怔,旋即便叹息道:“她肯定吃了不少苦。”
李曜也叹了口气,缓声说道:“她在突厥人的营地里呆过很长时间,遭受了极其残暴的虐待,其凄惨模样,实难言喻,我们本打算将她送往代州,可她说父母皆在马邑城中,坚持要回来……”
“高某明白,请御史莫要再说了。”
高满政忽然出声打断,恨恨地道:“若连御史十四人都敢出击,高某手握三万大军,又怎能做缩头乌龟!”
……
……
清晨雪停。
马邑城外,突厥大军有如一股雪原上的黑潮,铺天盖地席卷而至,缓缓占据了马邑守军视野所及的全部区域。
初冬的雪终究不大,大军涌过之处,积雪眨眼间荡然无存,现出了饱受鲜血灌溉和浸泡的深色泥土。
昨日,颉利用自己一时心急付出的惨重代价,总算认清了一个事实在面对擅长守城的将领面前,即便有了攻城器械,若无合理的搭配使用,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于是,这位突厥可汗以“量才施用”为由,很干脆地把攻城大军的指挥权托付给了燕王高开道,而他自己则理直气壮地待在大营里享受着美酒和女体。
高开道受宠若惊,自是异常卖力,天还未亮,他便下令突厥士兵用鞭打的方式驱使牧奴们顶着风雪挖掘泥土,然后在马邑城受损最严重的南城墙段之外堆出了一座宽达数十丈,高逾马邑城墙的土山。
高开道看着一台台投石机被人缓缓推上夯平的山顶,扬鞭一指城头,对左右伴骑信心十足地说道:“马邑,即日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