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未歇,冷月似钩,乌云沉郁如铁,一颗生长于废墟瓦砾间的野草上,被急雨打弯了腰。
雨珠与草叶上缓缓挪动着,顺着叶片沟壑,愈往下,愈晶莹饱满,压弯草尖,化作了水滴,悄然坠落。水滴坠下悬崖,把并不清澈的水潭惊起丝丝涟漪,冷月高悬,浮光掠影,而一朵红艳似血的花瓣,飘啊飘,被小小的水浪送上岸边。
不知怎的,悬崖之上水滴如雨,水潭再不平静,又有二三花瓣被推上岸边,而那儿,有一个眼睛睁着,瞳孔渐渐散去的战士。
战士的手掌浸在水中,他的袖口旁长了株苜蓿,那些艳如血的花瓣漂进了他的掌心,停了很久,直到水潭忽地溅开,将那些花瓣,黏在了军靴上。
……
……
陈潇湘翻进弹坑,一脚踩进坑底的小水潭,俄后迅速贴到坑壁,左手握着枪管护木,枪托夹在腋窝下。她侧着身,保持着高准备姿势,蹬着腿爬到了坑顶,露出扎着绳网的头盔与其下一双黯光闪过的黑瞳,观察着不远处的人狼巢穴。
那些倾圮倒塌的建筑废墟与日间毫无二致,阴森、死寂、灰黑。鏖战与炮击把地面炸出了无数坑洞与浮土,雨水连月,便有了浅浅的灰绿沼泽,横亘在陈潇湘面前。
陈潇湘抱着枪,冰冷的钢铁机匣与磨砂的聚酯握把,隔着混纺斜纹布军服,紧贴在她的胸膛前。她低下身,回头对跟进过来的战友们说道:“向目标靠拢,注意隐蔽!”
“行动。”
面容藏在头盔后的步兵们点点头,从弹坑中鱼贯而出,,在废墟憧憧阴影间穿梭着。
而陈潇湘却滑到坑底,手探入积水中,拽下牺牲者的兵牌,阖上双眼。随后爬出,在烂泥中匍匐行进,腰后的防毒面具筒与装在皮套中的匕首轻轻地来回碰撞着,把身后几枚花瓣印入泥中。
泥水淋漓,影子窜过,月光透过破碎的窗格,被分割成稀疏光点,映在覆满尘屑、结满蛛网与脂束的斑驳墙面上。
淡淡鼻息拂过扣着扳机的食指,觇孔式瞄具导引着人们的目光,靴跟下的玻璃渣和木刺一道“嘎吱嘎吱”微响。锈蚀不堪的铜把手还未触到就突然掉下,回声倏忽而逝,门极慢极慢地启开,良久才有人比过手势,缓缓越过。
腰灯点亮,光中悬着粒粒尘埃,照亮、隔出一方方不规则的小世界。无意识的深呼吸把这些灰尘吹散,在钢卷、建材、家具残片间飘荡旋转着。人们的目光投地很远又很近,紧张地注视周围。
脚下带防滑纹的钢板地基踏过。
“咚咚”、“咚咚”。
水珠凝在人们的发梢,水雾如纱如幻,高高飘进,低低沉下,叫深色愈发深,叫吸气愈发长,黏稠的空气仿佛联结出了一种丝线,些微青灰,在楼梯上、在箱笼间、在椅脚旁、在柜子下、在灯盏前。
一步迈过,忽然,有根丝线断了。
一声闷响。
“嘭!”
痛嚎乍起,步伐急促。
“前方交战!”
“副班受伤!”
“拖走!拖走!”
“嘭!”
“快走!”
尘埃旋转,吼声密如骤雨。
“接敌!十一点种!接敌!”
“还击!还击!”
“毒液!注意!”
“隐蔽!”
战斗骤起,隐在暗处的枪口炸出的焰芒,瞬息间将阴暗驱逐地无影无踪,抛壳窗飞出一颗颗明黄色的弹壳,砸在地上。“叮叮当当”地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中滚动着,沿着钢梯滚下,停在躺在血泊中的尸体旁。
变异兽突袭惊起的第一刻,陈潇湘便下意识一个箭步躲到最近的掩蔽。旋即而至的密集毒液弹雨把这根仅能遮住他侧身的水泥柱子打得块块崩裂、钢筋毕露。
陈潇湘一边从胸挂上拽着含信息素烟雾弹,一边大叫着:“二楼九点钟方向!门后!”
黄雾蔓延开,被毒液与伏击弄得一时惊慌的步兵们反应过来,对着信息素烟雾的方向全力射击。
陈潇湘顿了几秒钟,压制她的油蛛喷吐力度一减弱,她便觑准时机,低姿猛地发力,窜到负伤倒下的同伴身边,双手抓住携行具拼命往后拖去。子弹擦过墙壁,变成了跳弹,打得她四周火花四溅,尘屑飞舞。
“火力掩护!”有人发了一声喊,当即有五六枝枪伸出,长点射与自动连射,数十上百发127毫米的钢芯弹于顷刻间爆发,掩护着沈舲把伤者拖到安全处。
陈潇湘单膝跪地,枪甩在肩后,从最近战友的背包里找出急救包,嘴衔着止痛针,使劲把伤者被腐蚀地溢出肚腹的肠子给塞回去。
鲜血如泉涌,和不知道是胃液还是尿液的黄白混合物一起,沾满了陈潇湘的手。
她疯狂地给伤者裹着绷带,“噗”地吐掉针帽一针扎大腿上,握着手掌喊道:“你给老娘坚持住!”
副班长对陈潇湘艰难地笑了笑,手指便无力垂下。
陈潇湘喉咙动了动,肩膀一抖,攥着枪站起,扳机连扣,几次三发点射就打断了几头油蛛节肢,她眼睛连眯也不眯,枪口微微抬高,枪榴弹出膛,把仓库二楼炸得砖瓦横飞。
“班长!那个大蜘蛛还在!”
陈潇湘掏出弹匣换上,有人拍着她肩膀叫道。说话间,一长串毒液就把他们俩打得齐齐蹲在钢管堆后头。
“我去他娘的。”
陈潇湘吐了口唾沫,探头望着那挺见鬼的油蛛。
她的班从昔年的下水道进入,直接往巢穴地下部分走,这里是蜘蛛结网区,人狼没一头,但这些毒液粘到就要销肌蚀骨的蓝额油蛛更棘手,憋在后头对射,真不是她的作风!
但那头壮年油蛛的位置太毒了,先是拐角,不好集中火力,子弹打不穿厚重墙壁,枪榴弹能炸开一点,却还有钢筋混凝土挡着,居高临下地架死了他们的出路。
陈潇湘拉了拉头盔,腕表上一行数字显示着“18:23”。她瞄了眼天花板,天光大暗,心头火起。
她进攻前就听到地下传来的枪声了,断断续续地从未逝去,直觉告诉她一定是沈如松那个爱逞英雄的傻逼玩意弄得,她素来想到了什么就做什么,既然要打进攻!
那就上吧!
老娘还能虚了你吗?!
陈潇湘拔出挂在腰肋旁的长柄手榴弹,去掉木柄,四个绑成一个,呸了口,说道:“去他妈的,可不能妨碍了节奏,来,跟老子来一个!”
班的人们彼此训练数月,默契早有,话到如此足够。
猎兽步枪有节奏地交替射击着,间换着枪榴弹,清扫开一条隐约通路。
陈潇湘呼气,吐气,颔首,弓步。
班用机枪竖起了两脚架,机枪手一手抵胸,一手摁死了扳机,依然挺立的士兵们不论身在何处,皆是毫无保留地打空了弹匣。
白雾弥漫,陈潇湘闪身冲出,枪带顶着后胸,奔跑着,咆哮着,毒液弹雨飞溅在她前行的路上,但追不上她突进速度!只徒劳在她靴边溅起浑浊污水。
眨眼间,陈潇湘便冲到了尽头,倾身滑铲,整个人摔跳进了一个孵化坑里。
无视压爆了一堆蜘蛛卵,恶臭有毒的黏液涂了一身,她忽略了手腕火烧般的疼,抵在坑边探头往楼拐角看去,却招来了一股毒液蛛丝。
这个孵化坑不但浅了,而且没法长久呆住,随后赶来的一个突击手砸在陈潇湘身边,溅起酸液飞溅。
陈潇湘几乎是揪着耳朵对跟来的人喊话道:“彪子,我数三个数啊!”
都戴着防毒面具,谁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表情,反正陈潇湘与彪子一左一右趴在坑里,扯下手榴弹盖子里的瓷珠,引线“咝咝”点燃。
陈潇湘竖起手,三根手指挨个落下,攥成拳的刹那,挺身而起,迎着丝网毒线,手腕一翻。
长有三十多厘米的木柄手榴弹在空中旋转着飞翔,飞上人们头顶,飞过黑砖灰泥间,飞到了沙包营垒后,给这个百年未有人烟的旧时代建筑带去谁也不愿的盛丽。
“轰”地一声巨响,五枚加在一起,烈性炸药近一千克的集束手榴弹直接炸得那头大油蛛四分五裂,只剩下半边肚囊打着旋和无数小蜘蛛卵。
压力骤减的下一秒,步兵班立刻前进,这群战斗兵此时带着一股火气,不消一刻钟就击溃了这片地下区域里的残余变异兽,撵着它们仓皇逃离。
陈潇湘半晌才从掩蔽位里出来,赶来的同伴看着提着两支枪的陈潇湘,说道:“彪子呢?”
长柄手榴弹不像卵型手雷,很重。所以她只是摇了摇头,无言地跟上队伍,登上二楼,爬出缺口,登上巢穴的一楼大厅。
月光和无人机灯光洒在了她被血浸透、湿漉漉的胸挂上,在刺鼻火药味与腥味的夜风中晃荡着。
陈潇湘看着切割脂束中的电梯道,那儿是通向地下部分的必经之路,在她身后,重新整备的装甲猎兵负着刀剑上前。
猎兵举剑喊道:“誓死战斗!”
“斩恶务尽!”
在白天战斗里,他们被迫丢下并肩战友逃离,几小时后的夜间,他们循着枪声赶来,在他们脚下,还在持续的枪声意味着几名复兴军战士,他们的兄弟姐妹,仍在奋战。
陈潇湘掩在防毒面具后的脸庞微微湿润,她踏步前进,高喊道:“一班!跟我来!”
“去救回咱们的工兵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