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霍沄洺跟嶦河聊了大约两个时辰,窗棂外打更人手里的梆子已经响了五声,现下,已经五更天了。
五更天明,嶦河送霍沄洺出了门。
他说得对,这酒确实不醉,反倒让他更加清醒。
今夜的每一句话,对霍沄洺来说都是真实的信息,出了大门,他坚定了心中的信念,他要救嶦河,他要救周菡门。
有些闲事他不屑管,是因为不关他的事,管了也无用,但,这趟闲事,他是铁了心要掺进去管一管了,就因为,在颐蛮的那次,他当他是朋友,那种见面可以点头问好的朋友。
而昨晚,他当他是朋友,那种一见如故,颇有缘分的朋友。
回去的时候,他顺路买了所有人的早餐,因此当他提着早餐回去的时候,也没有人怀疑他是一夜未归。
吃早饭的时候,霍沄洺问到二爷今天的安排,二爷说到“今天我没事,咱们去爬爬农山吧,看看山顶上的风景,如果时间不够,今晚就在山上过一晚。”
“我今早去排队买早餐的时候,听人说农山有一条小路能上山,在这种烟雨初晴的天气去是最好的,山顶上尽是隐居的僧家,每家都可以收留上山的行游人,要是咱们遇上了,也可以歇歇脚。只是说虫蛇多,要上山前做些防护的。”
“那你去问问小叶,问他有没有什么法子,别咬了沅谧就是了。”二爷点头说。
夫人跟霍沄洺说“这家的饼挺不错的,你一会再去买几张带着,路上做干粮。”
“好。”
对付蛇虫蚊蚁的,小叶最有办法,他师父这么多年自己研制了一种药丸,吃下去就有驱虫蛇的效果,早说去农山的时候,他就觉得会排上用场。带了不少,每个人分一颗,还剩下七八粒,他还算计着这番回去又要去常山馆找师父讨些,那是他师父的独门秘方,概不外传的。
这趟远些,就没让随从们跟着,去的人,只有二爷夫人,霍沄洺,林婉笙,沅谧,和羽泽晓葵,连福桔都没去,是因为没人骑马带她。
二爷的马是最好的,他怀中揽着夫人,夫人怀里又坐着沅谧,随是挤了些,却了得很。
霍沄洺的骑技很好,红枣也很有灵性,驮着林婉笙的时候一点都不感到颠簸,她的身体随着马儿上下,她的腰被霍沄洺牵着缰绳的手臂紧紧挡住,时不时可以贴到他,感受他手臂的力量,在她的记忆里,这种感觉很不常有,她一面有些紧张,一面却很珍惜这种感觉,她甚至还希望,这条路再远些,再远些。
“给你抓着缰绳,教你骑马。”霍沄洺贴在林婉笙的耳朵边上说,这个角度,显出暧昧来,林婉笙的脸骤然生红,小声说了一声“怕。”
“不怕,红枣跟我上过战场,贴心着呢,你抓住了,别勒着它惊着它就行。”霍沄洺松松的握着林婉笙的手,林婉笙感受着霍沄洺手上一紧一松的力度,她真的觉得自己也会骑马了。
羽泽也趁机占了晓葵不少便宜,晓葵并未有激动的反应,反而与她在家时候那种掌管全家的大侍女全然不同,别看晓葵年龄大些,在羽泽面前,竟也像个娇羞小妹妹似的。
没人点明他俩的关系,他俩也从未在人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但家里这几个人,却都是明白的。
马要留在山下,上山的路,只能是走上去。
羽泽身上带了不少小叶郎中临走钱塞给他的灵药,又背着干粮和水,走在最前面探路。山里的温度要比城郡里低一些,风停雨霁,周身空气变得格外清新香甜。
这条山路变得有些泥泞,却并不难走,农山好像天岭般,万物都是上天的馈赠,就连这路,也似乎在说欢迎大家到访农山。
霍沄洺边走边说“幸亏叶柿蒂没过来,不然他看见这农山遍地的草药,还不得住在这里不回去了。”
“你怎知那是草药,万一只是寻常野草呢?”
“我当然是在小叶郎中的书上看见的。”羽泽听见少爷的质疑,说到,“少爷不在家的时候,白天无事,我就常去小叶郎中屋里说话来着。”
霍沄洺听罢,立马高声跟二爷说“师父您瞧!我不在家他就偷懒不干活,您该多给他寻点活做的!咱家花钱养一个闲人做什么?”
二爷没说话,却看着霍沄洺和羽泽的相处方式笑了,他俩拌嘴的样子,让小时候的霍沄洺又回了来。
二爷暗想,买羽泽回来陪着少爷,真是一件很成功的决定。
羽泽并未继续跟少爷吵嘴,而是继续说“少爷你回去跟他说山上这般情况,小叶郎中怕是连夜就要学骑马呢,这医者看见草药,就跟狗看见骨头似的,是控制不住的向往。”
羽泽转过身来,倒着走,刚说完,就一个踉跄,踩进了水坑里。
“早上出门的时候就告诉你别穿白的,你不听,现在好了,还没走到半山腰,脏了吧。”
“脏了就脏了,我可没少爷你那穷毛病,衣裳脏一点就嫌弃得不行,衣裳嘛,脏了洗干净就好了呀。”
羽泽话音刚落,他衣裳下摆的另一面就沾上一团泥。
霍沄洺没忍住踢了他一脚。
羽泽不敢反驳,只好转过身去,使劲儿瞪了他一眼,在他看不见的角度。
几个男人的体力倒是没得说,夫人和林婉笙却是不胜脚力的,沅谧自打上山不到一刻钟,就吵着哥哥抱,后面的路程便都是霍沄洺抱着她走的。
好容易走到山麓,有个歇脚的地方,一块巨大的石头横在悬崖边上,浑如天造,夫人和林婉笙将端庄典雅都搁在一旁,铺了绢帕就坐在石头上歇脚,二爷跟霍沄洺也在边上坐下,只有羽泽抱着沅谧倚在旁边的一颗大树下面,坚决不靠近悬崖。
他怕高,悬崖的高度,往下看一点,他都怕的腿发抖,借口说沅谧小,靠近悬崖怕她害怕,但他额上的汗和他说话的声音,已经暴露了。
况且,他怕高这件事,也不算什么秘密,当初他打死也不学轻功的时候,二爷和少爷谁都明白了。
从悬崖上面往下看的景色,是异常的美,那种美,是树丛跌生的迷惑,是深不见底的莫测,是山壁蘑菇的诱人,是生在石缝间野花的桀骜,是雄鹰翱翔的那片天,也是眼前的这片森林。
那惊鸿之美,是绮丽的,是炫酷的,也是未知的。
天路天景,皆只供人赏,却不为人知,农山的一风一景,大概是离神邸最近的位置。
沿着上山之路的两边,抱腰粗的树上都被系上红绳,农山虽然乱,但上到官员,下到黎民,每一个农山脚下的居民,都将农山视作与天神对接的桥梁,无人不敬,无人不爱。
千百年来,无论是谁从农山索取什么,都认为是天人的给予,这座被神话过的山,已经成了农山百姓口中的守护山神,也因此才会有众多佛门皈依此处,成了隐居圣地。
而农山,也似乎格外包容,包容土地下的黎民,保护这一方土地。
休息了好一会之后,又继续往上走,要在天黑前走到山顶上,今晚才不至于夜宿荒野里,被蛇虫分食了。
走到山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沅谧早就趴在霍沄洺背上睡着了,上山前二爷就说了,能不麻烦隐居的僧徒就不麻烦人家,山顶上大概是会有客栈的,上来之后却是看见了两家客栈,条件也还不错。
其中一家住满了,几人刚进去就被赶了出来,外乡人不受待见。
进了另一家店,掌柜的也是没个好脸色,自知是山顶上的最后一间房,有意用这一件房大赚一笔。
建在山顶上的客栈大抵都这样牛气冲天的,眼睛长到天上去,可能是认为,上山没有回头路,他狮子大开口报多高的价,你也得住他的店,不然只能睡在树上了。
因此一个房间就管几人讨要三十两一晚,这对霍家这样的家世来说也许就是一道点心的价钱,但十分不巧的是,今日上山,想着轻装上阵,就没带那么多银钱。
几人荷包里的钱都凑在一起,也不过只有十五两。
余下的,也就只有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掌柜的却说他店在山顶上,平日无大事,一年半载也不下山一趟,银票在手里不过一张废纸,要了也无用,不收银票,只要现银。
掌柜的是铁了心要讹上几人,一再强调少于三十两肯定是不行的,又说了几句很不耐听的话,比如说
“没钱装什么有钱人,来爬什么山”
“你可以不拿钱住我的店,那我发发善心赠你们几条毯子,你们就屈尊门口树杈上过一晚吧”
“你们大人倒是不要紧,小娃娃在外睡一夜怕是就不行了”
“一个个穿的讲究,却没想到是一家子穷书生”
二爷这几十年,却还是没受过这样的冤枉气呢,店大欺客的事情,还真是头一次。尤其是听见“穷书生”这三个字,二爷更是有些火了。
他冷笑一声,偏头看了羽泽一眼,羽泽里面领会意思,切换成吵架模式“你说话注意点,知道我们爷是谁吗?”
掌柜的也是不卑不亢的一幅面孔“我管你是谁?住店就得交钱!”
羽泽站前两步大声说“我家爷是皇城里第一大将军,青召伊宁公,听说过吗你?”
掌柜的有些不耐烦“大将军跟我有什么关系!什么什么公,没听说过!”
二爷确实是没想到会是这个反应,他很少用身份压别人,几次没办法了才会祭出大将军这把剑,这家掌柜的,是第一次表示没听说过的。
“又不是什么大官,王爷的,一个将军在这说什么。”掌柜的又嘟囔了两句。
二爷安慰自己,这里穷乡僻壤,没听说过也正常,别跟一个小老百姓生气,有辱斯文。
但是掌柜的这一句“王爷的”倒是提醒了羽泽什么。
“那你可算是倒霉了,我家爷的威名你没听过,我家少爷的名号,你听罢,可是要跪地叩头的!”羽泽的底气又足了些。
刚好霍沄洺的木牌在他身上,便从袖中掏了出来,亮在掌柜的面前,木牌上“嘉荣王”三个金字险些晃瞎了掌柜的那双狗眼。
他看见这木牌,还真是有些惧了,声音立马就败下阵来,气势上便就不如一开始那样的咄咄逼人了。
他盯着羽泽手里的木牌,愣了一愣。
霍沄洺想着见好就收,又考虑着要给二爷多些面子,于是说到“我爹爹的盛名你不长眼不识得,那是你狗眼不识泰山,既然你不认王公,认我这个小王爷的话,我只问一句,十五两住一晚,能是不能?”
“能能能,您就算是不给钱,草民又敢说什么呢。”掌柜的连连点头,面上也给赔了笑,“楼上请,今晚上的事儿就算过去了。”
“等等!”霍沄洺高声叫住他,面上闪过一丝不悦,“你说过去了就罢了?过来给我爹爹道歉!”
那掌柜的立马过来跪在地上“道歉道歉!将军大人,是草民眼拙不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跟我计较。”
二爷还没说话,霍沄洺继续说“我爹自然不是计较的人,但奉劝你一句,别太拿自己当回事,换个不好惹的,明儿就一把火连人带房子给你点了,滚吧。”
“是是是,将军大人楼上请,王爷大人楼上请。”掌柜的起身弯着腰,说到。
霍沄洺转身跟二爷说“爹,上楼吧。”
二爷瞥了他一眼,小声说了一句“行了,别威风了。”
看二爷的表情不太对,第一次被别人说“不是什么大官”,真的不太能接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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