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宅院坐落于鹿洲东郊,傍山而建,占地颇广,从偏苑一直往内院而行,便足以花费盏茶功夫。
许是年久失修,四处一派颓败斑驳,便连足下由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亦夹缝生出野草,不知此处究竟何时修建而成,柳慕丰等人此行又为何不入城门反而居于此地。
“尹姑娘,这边请,公子就在前面亭台候着呢。”身侧丫鬟突地躬身道。
尹若水这才醒过神来,微一点头,暂压下疑虑随着丫鬟继续往前行去。
未过多时,果然遥遥见到前方荷塘边有一亭台,亭下坐着二人。行近些一看,才知一个是柳慕丰,另一个是柳扶风,二人对面而席。柳慕丰身子稍往后倾,以手支颐,宽大衣袖如瀑斜斜悬挂半空,和风徐徐,拂得他额前长发飘飘。微阖着眼,面上神情懒散而淡漠。日光直照,被亭盖一挡,折了个弯,几寸反斜斜洒进亭来,映得他一张人面荷花相映红。
尹若水不由看得出神。
即便已经见过他无数回,然每次见到他这既高贵冷艳又出尘脱俗、美得不可方物的面容时,她心海还是禁不住波澜起伏……这世间,怎会有如此一张好看到教人窒息的脸?
不知望了多久,视线一转,尹若水这才注意对面柳扶风居然亦在怔怔地看着他,眸内流光万转,痴痴缠缠……
她心头陡然一明,却又有着说不出的讶异和不解。
边上丫鬟毫无察觉,回头问她“尹姑娘,可需要奴婢先过去替您通报一声?”
“不必,他既有客人在,那我就不叨扰了。”尹若水轻轻摇了摇头,转身正准备原路返回,忽地想起一事,忙问,“对了,不知你家公子与小姐之间关系如何?”
“小姐?”丫鬟蹙起眉毛,“哪来的小姐?”
“你既喊你家公子为公子,那公子胞妹不就是小姐了么。”
“可是我家公子并没有妹妹呀!”
“没有?”这下子轮到她纳闷不解了,回过身遥指柳扶风,“那她是谁?”
“那位不就是柳姑娘么?”
尹若水听得更生疑窦,禁不住细细打量起亭下那二人,打量半响,始终未见他二人有何相似之处,二人相处情形亦不同于寻常兄妹。
她不免暗自揣度,众人皆喊他公子,却唤柳扶风为姑娘,莫不是与别人喊她为姑娘而不是小姐乃一样的道理?若真如她所想,那柳慕丰同柳扶风岂不就非兄妹了?又若真如她所想,此事上究竟是谁说了谎?实情又应当如何?还有……
她暂压下重重疑虑,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淡淡瞥了身侧丫鬟一眼,这才默然转身按来时路返回。
那丫鬟倒是个话少的,率先一步走在前头继续为尹若水带路,直至送尹若水回到自己厢房后,这才躬身辞出,又十分体贴地为尹若水关好房门,这才碎步离开。
尹若水于门后静立片刻,待听得门外脚步声渐远渐弱,这才轻轻推开一条门缝,循着方才丫鬟行去方向望去,只见那丫鬟走着走着,一个拐弯,竟绕道而行,去往柳扶风所居别苑。
尹若水收回视线,心下已有定数。
亭下二人还各自端坐着,案上杯中茶水微凉,柳扶风端起抿了一口,才醉翁之意不在酒地道了句“鹿洲果然钟灵毓秀、风景优美,这以后若是能天天闲着无事在此打打瞌睡吹吹风赏赏荷花什么的,那才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柳慕丰轻笑一声,就此睁开眼眸,微扬的眉眼染着几许刚醒时的懒散与倦怠,眸光却又熠熠,自有一种看穿人心的灵动,淡淡道“你今日特地约我来此,恐怕不只是为了同我赏景吧?”
她抿唇笑着,落落大方地颔首道“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公子。不错,我今日来,其实是想问公子打算何时启程前往京城?”
他并未立即回话,淡淡瞥了她一眼,方才敛了眸,抬手端起茶杯,唇瓣尚未及沾上一丁半点茶水,他眉毛便是微地一蹙,道“这茶,不好。”
“这是鹿洲,又是在城外,自然难有好茶,若是去了京城,公子便能日日喝到上好的茶了。”
“京城那边我已派人先行探路去了,前途未明之前,一切暂不可妄动。”
“我听说范将军已领兵在京都城外三百里处驻扎安定,公子何不与范将军会合,反倒要绕道入京?”
柳慕丰淡然一笑,闲闲道“有道用兵之道须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为之以歙而应之以张,将欲西而示之以东,方能出其不意,有的放矢。”
“声东击西确实高妙,只是,此等消息若是不幸走漏,那狗皇帝必会派人来此刺杀你,你一人安危干系整个新魏军,若是你有个不测,那岂不是要糟?”
“无妨,”他显然不以为意,“朝廷那班家伙尚不知我真实身份,那狗皇帝更是至今以为我乃布衣军师,若真有一日不幸落在朝廷手上,依那狗皇帝所为,绝不敢白白杀了我,必会以高官厚禄要我为他效命,如此以来,我大可顺水推舟,来个里应外合。当然,此招到底太过凶险,若非必要,我定然不会以身犯险。”
听闻前半番话时,她还以为他真要以身犯险,不由吓得手心直冒汗,直至听到后半番话,这才舒了口气。一时情不自禁,握住他手,柔声关切道“不论如何,公子你定要以自己安危为重,绝不能有事!”
“那是自然。”柳慕丰自然而然地将手抽回,声音极淡。
她手空了空,心亦有些空空荡荡,但她素来极擅于掩藏自己情绪,扬起嘴角轻笑道“鹿洲易守难攻,如今我等又偏巧路过此地,左右近来还不能动身,公子何不如先进城避一避?”
又道“我先前便听闻范将军之子被调遣至此。范将军素来勇猛可靠,想来其子应当差不到哪里去。若是能得小范将军护卫,岂不更为周全?”
此事我自有安排,你无须多管。”他闻此无动于衷,只道,“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吧。”
不知她哪句话说得不对,但见他面色微微变了变,话音亦莫名冷了几分。
柳扶风看得奇怪,却又不好多说多问,只得颔首应了声是,这才起身往自己别苑孑孓而行。
至时,但见房门洞开,尹若水不知何时至此,正独自一人坐于案前默默喝茶。边上小翠与原先领尹若水前去寻柳慕丰的丫鬟皆是一脸为难与不知所措。
见此情景,柳扶风心下立时了然,扬起嘴角一如既往地银铃笑着进门,边道“今日吹的什么风,竟把尹姑娘你给吹到我这儿来了。”
“你忒会说笑了,明明是你请我来的,同风有何干系?”尹若水放下手中茶杯,微一抬头,眸内似有寒光一闪即逝。
“我何时请尹姑娘了,莫不是搞错了?”柳扶风微笑不变,视线转向边上两名丫鬟,问的却是尹若水。
尹若水无意在此盘桓纠缠,索性开门见山道“你让你的人冒名顶替柳慕丰身边丫鬟在先,假传柳慕丰之令领我去荷塘见柳慕丰在后。你可别告诉我,你做这么多只是闲得无聊!”
柳扶风表情微地一僵,显然是未曾料到她竟如此聪明,片刻后才“呵”地一声轻笑开来,寻了对头座位坐下,直接忽略掉她言语中似有若无的讥讽,淡然道“你竟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多了,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我还要解释一番。不错,我确实是有我的用意,而我的用意也很简单,那便是想引起你的注意。”
“你说的并不准确。”尹若水一针见血地戳穿道,“你真正想做的,是想引起我对柳慕丰的猜疑。”
柳扶风笑得更欢了“不错,你说的很对。”
“如今我来了,你想说什么,便尽管说吧。”
“不,我不会告诉你的,我顶多只能让你知道,有些事情并不是耳听为实,身边最亲近的人,亦很有可能是伤自己最深的人。”
虽柳扶风说得委婉,但其弦外之音却昭然若揭。
尹若水忽然想起柳慕丰来,心头一紧,失了耐心,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又知道些什么?”
“你想知道?”柳扶风猛然起身,上半身朝尹若水一寸一寸地欺压过来,一字一字地问,“那为何不直接去找他,去问清楚他究竟是什么人,什么身份?”
尹若水眉毛皱了又皱,却是一字不发。
柳扶风还在自顾说着,几近逼问“你是不知道该怎么问?还是根本就不敢问?你是不是怕问了之后会发现自己原来一直都被他蒙在鼓里?怕自己相信了那么久的人兜兜转转还是不可信?还是怕……”
“够了!”尹若水怒吼一声,企图打断柳扶风充满恶意的质问。
偏柳扶风不肯罢休,又问“你为什么不愿意听我说?你究竟在害怕什么?你为什么不肯承认?为什么到现在还要自欺欺人?”
她没有办法回答,因为她不得不承认,其实她之前是有过小小的怀疑的,只是,因为种种原因,她不愿意去想,亦不愿意去怀疑,而这些还没来得及发芽的猜疑很快便如没了土壤的芽儿随着时间的流淌而渐渐自生自灭。
然她忘了,种子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只要给它一点阳光,一点水分,它随时会破土而出。
“尹姑娘,难道,你真的做得到毫无芥蒂地跟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在一起吗?”
她是没有回答。她亦自问,自己是否做得到。
柳扶风毫不掩饰地讥笑“你犹豫了,你做不到……”
她不想再听下去了,豁然起身作势便要往外走。才走了两步,却又停了。
她没有回头,外头一阵风徐徐吹来,原本烦躁不安的心,突然就熨帖了下来。
“你喜欢他?”她问,用的却是陈述的口气。
柳扶风一愣,心底油然生出一种被人剥光看光了的不适感。
就耽搁了那么一霎那,她脚一抬,便已自顾走了。
答案,早已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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