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醉仙居一醉,尹若水便夜夜醉宿于此,日日恍惚,不知时间过去几何,遑论今夕何夕。这一日案头醒来,惺忪间突地忆起易水寒与柳扶风婚期将至,心中虽悲伤不能自抑,到底强自振作,从袖里摸出一锭银子,胡乱掷于案上,这才携剑步出醉仙居。
外头日光烈烈,刺得她好生不适,下意识地格剑遮挡,待好不容易适应之时,不知不觉间已经步至长街,放眼望去,只见街面商铺罗列,人来人往,好生热闹。
她已一年多不曾回京城,这几日又日夜待在醉仙居内醉生梦死,此刻被现实一照,心底竟恍惚生出些许陌生感来,端地可笑。
尹若水轻轻晃了晃脑袋,刚把此念摒出脑际,耳边突地听到一声“姑娘,买点胭脂水粉吧!”
尹若水闻言循声望去,只见一老妪胸前负一木匣,匣盖大敞,里头尽是胭脂水粉,端地是琳琅满目。
尹若水平日里虽不尚傅粉施朱,一时却也看得痴了,半响才缓过神来,道一声“我向来素面惯了,不爱擦脂抹粉。”
那老妪也不急,随手拿起匣中一盒唇脂,便循循劝起“姑娘不爱擦脂抹粉,也可买来送人。我这盒唇脂虽是街边货,却也是上品,买来送人最是合适。此唇脂乃以蜂蜡掺丁香、藿香等香料与朱砂制作而成,涂之芳香润泽,不知为多少女子所爱,前几日凤栖楼的姑娘们还一个个争着来买。价钱也不贵,姑娘不妨一试?”
“凤栖楼的姑娘?”听完老妪一席话,尹若水面色微地一沉,若有所思,忽地扬唇冷笑起,“我倒认识一人,原是凤栖楼头牌,明日正是其大婚之日,左右我无一物可送,不如买了这唇脂,料她‘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对这唇脂必然喜之若狂。”
一语既毕,尹若水这才付了银两买下那盒唇脂,兴然而归。
翌日,喜堂之上,新娘子柳扶风骤然晕倒,一派喜气洋洋的云霄阁顿时乱作一团。
“华神医,扶风究竟生了何病,为何无端端不省人事?”云霄阁阁主自柳扶风晕厥后便紧守于床侧,见华神医把完脉后便凝神思索,一脸难色,不由开口询问。
华神医微地摇了摇头,半响才道“柳姑娘气息紊乱,毒气攻心,显然并非病兆,而是中毒所致。”
易水寒闻此又惊又疑“阁内一律饮食皆经过重重查验,况且今日我与扶风同饮同食,何以扶风中毒,我却没有?”
“兴许此毒并非出于饮食,然而世间之毒无非从口而入,若非出于饮食,又该出于何处?”华神医一时百思不得其解,既是问云霄阁阁主,亦是自问。
易水寒一时也有些怔仲,默了片刻,方启口问“那华神医可知扶风所中何毒,可有法解?”
“此毒所引发之征兆与寻常之毒大有不同,我一时竟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何毒,想来只有寻到毒药方能解惑。”
两人探讨一番,始终无果,易水寒只好唤来柳扶风贴身丫鬟、西厢院侍从一干人等前来问话。
柳扶风贴身丫鬟见自个儿主人昏睡塌上,便已先哭得两眼红肿,待听得易水寒问及“今日你家姑娘可有何异样”之时,更是一阵呜咽,半天才答“柳姑娘今日与往日并无不同。”
易水寒又问“我且问你,你家姑娘素来喜食外头所卖蜜饯,今日可曾食之?”
“柳姑娘说过蜜饯虽好,多食易肥,奴才还曾因此笑话过柳姑娘乃担心变胖后穿不下喜服,为此,柳姑娘已有月余不曾食之。”
“其他饮食可曾入口?”
“自然不曾。”
“真是怪哉,毒明明从口中入,偏偏所用之饮食无一问题,难道真是老夫看错不成?”华神医听毕贴身丫鬟所答之词,忍不住连连摇头,一时竟怀疑起自己的医术。
易水寒闻此便道“华神医医术高超,断无错诊之理,怕只怕毒并非下于平时饮食之中,而在他处,只是我等暂时未能想到罢了。”
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贴身丫鬟听此一言,恍惚想起一事,忙道“要说柳姑娘今日与往日有何不同,倒的确有一处不同。”
易水寒与华神医听到此话皆是一凛,只听那贴身丫鬟说起“柳姑娘平日里头化妆向来只用自己用惯了的唇脂,今日不知怎的,突然改用了别的唇脂。那唇脂颜色也是奇怪,看着平平无奇,涂抹在唇上之时,却比血还红。当时奴才瞧那唇脂颜色实在怪异,便劝柳姑娘莫用,可惜柳姑娘不听,说什么‘这唇脂颜色的确怪了些,但到底是尹姑娘所赠,若因此弃之,岂不辜负了尹姑娘的一番美意’。”
华神医闻言,便道“是了,唇脂虽是化妆之物,然这唇脂涂抹在唇上,说话饮食之时均有可能不慎食入腹中,想来此毒极有可能是下于唇脂之内。”
易水寒心中不知该作何感想,只得命人将那盒唇脂取来验证。华神医看过后,更是证实了方才的一番猜想。
“果然不出老夫所料,此唇脂之内含有毒物,然此毒物与寻常之毒迥然不同,市面上亦不曾见过,老夫虽博览医书,竟一时也……莫非——”话至此,华神医瞳孔瞬间瞪大,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易水寒见之,心中骤然生起不祥之感,忙问“华神医可是想到什么?”
“此毒名为‘朝生暮死’,实乃非同小可,一旦中此毒,若无解药,普通人一日之内必死无疑,届时便是大罗神仙也无挽澜之力。此毒配方早已失传,不知究竟落于何人之手。风起云涌,想来江湖又少不得一场腥风血雨!”
“既是如此,那就烦请华神医赶紧炼制解药,救扶风一命!”
“阁主,请恕老夫无能,老夫虽能识出此毒,却不知如何调配解此毒之药。”
易水寒听此,脸色霎地变白“难道连华神医你也救不了扶风么?”
“老夫实在惭愧!”
“若是连华神医也束手无策,天底下还有何人可救扶风?”
“虽老夫无用,然天底下还是有这么一个人医术远在老夫之上,能起死人肉白骨,人称‘阎王愁’。若能寻得此人便可解忧,只可惜,此人远在漠河,远水救不了近火,柳姑娘怕是撑不到那个时候。”
京城距离漠河四千多里,便是马不停蹄,来回至少也需三四个月,如今柳扶风身中剧毒,不日将卒,遣人前去漠河寻医只不过是无用之举。
易水寒听了,不免大失所望,刚要叹气,却又听华神医道起“此为法一也,此外尚有一法,只是此法甚为恶毒,恐不能行。”
易水寒心中顿起希望,听到后半句时却又当头一棒,三分希望顿时灭了两分,但还是勉强问了句“何法?”
“以血易血,即中毒人之血与正常人之血进行互易,此法可将毒引至他人之身,原先中毒之人便可解毒,然被引入毒血之人却……此人若是武功高强,施针后尚可借助内力镇压毒性三月有余,若只是普通人,那便是立时毙命。”
“除此二法,难道真无他法?”这时派人去漠河请“阎王愁”已然来不及,所谓“以血易血”却又是用命换命。易水寒心中最后一分希望也已殆尽,口头上虽是这么问,心下却也明白万事不可强求。
那贴身丫鬟是个护主的,当下听到易水寒这话,便道“既然以血易血可救我家姑娘一命,何不如让尹姑娘与我家姑娘换血,左右此毒乃她所下的,赔一条命给我家姑娘不也应当?”
那丫鬟话音刚落,尹若水便从门外步入,原来她已在门外偷听多时。
尹若水目光如霜,冷冷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方淡然问道“毒非我所下,凭什么要我偿命?”
“唇脂之内藏有毒,那唇脂又是你赠与我家姑娘的,不是你还能是谁?”
被那丫鬟这么一通逼问,尹若水一时半会竟答不上话来,本能地转过头望向易水寒,却见他面无表情,无半点要为自己出面说情之意。尹若水心中有些苦涩,默了半响,才坚持道“总之我没有下毒。”
“哪个坏人脸上会写着坏人二字?下毒之人自然也不会承认!”
那丫鬟乃柳扶风从凤栖楼赎出之人,名唤小翠,年纪不大,口齿却不是一般的伶俐,几句话便说得尹若水哑口无言。
如今阁内人人疑心她毒害柳扶风,今日之事若是不解释清楚,只怕将来便是跳入黄河也洗不清了。只可惜所有矛头都指向她一人,她便浑身是嘴,也只怕说不清道不明。心下一横,索性道“既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想只能将我的血换给柳扶风了。”
一直默然负手立于一旁的易水寒一听到这话,心头便是一紧“若水,你这又是何苦?”
“华神医,请你开始吧。”尹若水已下定决心,也不看易水寒,阔步走至桌前便自顾坐了下来,臂上衣袖一挽,只等华神医。端地是一身凛然正气。
华神医不敢动手,频频抬头看向易水寒,等候易水寒指示。
尹若水似背后生眼,忽地道了一声“华神医,我已决意如此,你不必多虑,赶紧动手吧,柳扶风若是死了,我就得承担这莫须有的罪名了。”
此番话与其说是说给华神医听的,还不如说是说给易水寒及在场其他人听的。
易水寒自知劝不过她,到底无可奈何,哀叹一声,扬扬手将多余人等驱出,自己也跟着出了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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