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姜明恪看呆了。
离火竟败得这么突然,这么快……
来之前,他自负当年也是在酆水参与开辟,指挥过数千军阵的一方之主,待亲眼见证此战后,方知这人类势力之间的死斗,可比对付那些野兽蠢物要残酷凶险得多。
在酆水,战略战策上有大周书院全局谋划,下有族中经年老修查漏补缺,他只用临机做做决定,再调度一些微操就行,打起来,哪怕围猎元婴古兽,他也极少会心生害怕一朝败亡的恐惧。
因为他知道,大周书院早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开辟战争的任何战略战策都留有极大安全余裕,再不济,后有坐镇的元婴、化神大能伺机出手,左右皆有友军可供呼叫支援。
只需安坐中军大帐,运筹帷幄,个人哪怕出手,其实也带有些许表演性质,大多为了邀买、激励阵中低阶修士人心罢了。
哪会像今天的齐休、楚问,亲临绝险,拼到了这般田地……
不赢,就是死。
齐休使完那诡异的一招后,本命猴子虚影便消失不见,整个人在空中晃了两晃,突然笔直坠落下去,应是当场昏厥了。
冲在最前的楚问更是如野兽般癫狂怒吼,悍勇固然无双,可哪还有一丝堂堂齐云元婴的自在气度,一举割开对方大阵后,楚问也被各种攻击轰得连飞行轨迹都摇摆‘踉跄’了起来,“啊啊啊!”大叫着冲离火军中无数奔逃的低阶修士俯冲了一段,将对方战心彻底吓退,又挽了个剑花,浑身是血地朝连水离火元婴战圈飞去。。
惟有如此赌命,此战才能赢啊!
“胜负一线……我倒是小看了他们。”
哪怕本方带来的连水元婴是个胜负手,但姜明恪感觉离火取胜的机会仍然非常大,自家当年酆水开辟的敌人,哪怕灵智最高的灵兽属,论机变狡诈,又有哪一只,能摸到离火元婴、古熔、郎季高这些人的脚后跟呢?
只要不炸营……
可惜啊可惜,偏偏就炸了营……
白山这些乌合之众,终究烂泥扶不上墙啊!
姜明恪心头唏嘘。
此时,离火大阵正处于将溃未溃之间,从他的角度俯瞰,整处战场呈现出世间难见的奇景,三楚和楚秦大阵那灰色的混沌气息完全占据了上风,向离火大阵狂涌而去。
离火大阵逐渐崩解,琉璃火极速消散,红的火,伴着灰的风,卷缠在一起,化作斑斓之色,然后如平铺开的罡风,猛烈地向东边,也就是离火大阵后方吹拂。
天和地,几乎也化作了一片斑斓。
在那罡风之下,无数人影遁光各施手段,向远处奔逃,这副场景倒是有点像酆水开辟时的万兽奔腾,不过今天那地面上的一个个小点,换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已。
论保命,白山修士各有各的经验绝招,有的剑光如电,有的身法诡异,还有的耍起了小聪明,反其道而行之兜圈子想从三楚和楚秦南北方向反插,往西边溜。
人挤人,人叠人,逃亡之路大家都恨不得多生了几条腿,有心肠硬的,被友军挡住去路还要抽冷子来上几招,较量出个我前你后。也有心肠软的,跑到一半,又回头寻找亲族好友,呼号不休。
总体上,选择往山都方向跑的人最多,几团最快的金丹遁光也都是往山都逃的,稍瞬便已没了影。
斑斓罡风逐渐将离火大阵的防御护罩刮蚀干净,阵中景象越来越能看得清晰,除了处处伏尸,还有无数被丢弃的征旗阵幡、飞剑法器,那驮兽上的阵法石柱正在逐个崩解倒塌。
修士的哭喊,驮兽的哀嚎,罡风呼啸,声达于天。
这可是足足两万人……两万位白山各大小家族的顶梁柱,凡俗人等头顶上的天:仙师大人的总崩溃。
或许是来不及逃,或许是存了死志愿与军阵共存亡,猎猎风中,也仍有数个小型阵法护罩的光芒依然亮着,许多修士抱团在内,有的聚在离火或者家族旗帜周围,一脸悲愤慨然,有的蜷缩着,用颤抖的身体互相依靠、扎堆,抱头痛哭。
“哎!”
姜明恪暗叹一声,大势已定,楚家和楚秦联军攻灭这些小阵只是时间问题。
“水老头!你吃里扒外!”
一道恨声怒吼如炸雷般在空中响起,“今日之辱,必有后报!楚问!咱俩山高水长,哼!”
离火元婴丢下句狠话,法相虚影也头也不回地往山都方向遁去。
楚问这才如一片残叶,飘飘荡荡,在三楚和楚秦修士的欢呼声中,坠入步辇,被那群仙鹤载着落于阵内。
倦鸟归了巢。
连水元婴法相虚影也回到青铜油灯上方,他没搭理想打招呼再聊两句的姜明恪,更无意帮忙追亡逐北,瞥了下方战场一眼,然后面色阴郁地化作一缕青烟,顺着灯芯缩至不见。
“掌门!”
身边的姜家金丹先珍而重之地将油灯收好,转而面露喜色,兴奋地指向那些逃亡修士,“这些散修……”
“嗯。”
姜明恪立知其意,那其中许多人必不会再随离火一条道走到黑,之后又肯定害怕楚秦、离火报复,自家江南宗正可借这个机会,好好挑选招揽,壮大一番!
“快结束了,暂且等一会儿……”
反正灯借了,三楚和楚家也赢了,他不打算再逗留,但在那之前,还想亲眼看看三楚和楚秦阵中情况,等又听到‘蓬’地一声,无数黑色飞剑如群鸟般散开,剑魔齐妆开始在离火残阵中巡梭收割了,“好了,随我来罢。”
从藏身之处现身,姜明恪和姜家金丹一道按下遁光。
这三楚和楚秦阵中情状也是绝惨,齐云锦袍和楚秦赤袍修士倒毙了不知道多少,哪怕同胞尸身近在咫尺,生者也无心理会,只抱幡盘膝于地,呆呆的坐着发楞。
特别是齐云楚家那三千剑阵,其中修士怕不是死了一半?剩下一半的绝大部分也站不起来了,只有寥寥少数,如行尸走肉般昏昏噩噩,漫无目的在阵中游荡着……
“这可真是……哎!”
还真是个两败俱伤,呵,姜明恪挤出悲色,叹气连连地小心抬脚,绕过地上盛开的三花虚影,往阵法中枢行去。
“穷寇莫追!”
姬信良仍在不停发号施令,指挥南楚和楚秦、海楚还能战的修士清扫残局,“先将那些小阵攻下!”
楚青玉等各金丹俱都面带恨意,杀气腾腾地带所部冲向前方还亮着的离火小阵。
“齐掌门。”
一时竟无人搭理自己二人,姜明恪找到正坐在中枢后方的齐休,抱拳过去,“哈哈哈!恭喜恭喜,贵方此战大胜,真可谓不世武功也!”
“哈哈,同喜同喜,若不是谢姜门主这及时借灯之恩……”
本萎靡坐着的齐休看到自己目光一亮,脸上浮现出热情的笑容,“我家今天可全完了,此情……”
他颤颤巍巍挣扎着要护在身侧的秦长风帮忙搀扶站起,姜明恪赶紧三步并两步,驱前把臂按住,“欸,齐门主伤得这重,何必还拘泥于繁文缛节,我等皆出自齐云,本该守望相助,还客气个甚?”
这回他面上的尊敬之色倒也并未做伪,“快快休息,闲话留到日后再叙哈,齐掌门今日之威,明恪深为折服。”
“哪里哪里……”齐休苦笑摆手。
两人正客气,有楚秦修士来报,说是在前面一个小阵中发现了几十位凡俗普通人,该如何处理,求情齐休示下。
“噢?带过来。”
“是!”
不多会儿,楚秦修士拘了几十位凡俗过来,男女老少都有,俱都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这种凡夫俗子,齐休只一扫便知他们的所思所想,喝问:“你等可是打算为离火张目!?”
“饶命,老祖饶命啊!”
面前这几十人都有出身渊源,见识远超普通凡俗,立刻跪地求饶,“都是那离火群匪逼的,非要我等来两军阵前陈述往日仇怨,我等哪敢与您为敌啊,早熄了报仇的心思,只想乞活挣命,平平淡淡过自己的日子而已,饶命,饶命啊……”
一位耄耋老者哀声告诉。
“助纣为虐之辈,不知天高地厚!带下去,正法了罢!”齐休哪耐烦听他啰嗦,一挥袍袖,让旗下修士将其全推到远处,诛杀了事。
“他们是……”冷眼旁观的姜明恪有些好奇。
“离火无非是想构陷些我家罪行,诓个大义名分罢了。”
和早年魏家灭山都斯温家一样,离火也弄了很多遭受过楚秦欺压的修士亲属过来,本打算在两军阵前好好展示一番以示替天行道,挫挫三楚和楚秦大军锐气,齐休随口对姜明恪解释了两句。
“原来如此。”姜明恪点头受教。
那离火行事比早已转向正道的楚秦更嚣张恶劣,其实齐休也寻了些类似作用的仙凡角色备在阵中,只是不想此战接得太快,双方都来不及玩这一出抢占道德高地的骂阵环节罢了。
“此间既已事了,姜某刚看那溃军向东去了,恐怕为祸我江南宗地界,事态紧急,这便也要告辞了。”
姜明恪又实心慰问几句,然后提出告辞。
“好说好说,姜门主自便就是,等我将养好了,再去登门道谢。”齐休笑吟吟地:“长风,送送……”
“战事未定,不用劳烦,不用劳烦了……”姜明恪连连摆手。
齐休看那姜明恪两人御剑升空,化作天边两个小点,笑容才骤然敛去,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
“正该追过去斩尽杀绝,姬老何必如此谨小慎微耶!?”
打着赤膊,杀得兴起的熊十四风风火火飞回来冲姬信良抱怨,见姬信良不理他,又冲到齐休身边告状,“老齐,你看……”
“闭嘴!”
齐休抬手,用手背挡住他肌肉虬结的胸膛,才偏头小声传音,“姬老以前是大周书院修士,行事……终归还是太正派了,你把长风、齐妆都带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好嘞!”
熊十四闻言大喜,狞笑着舔了舔嘴唇,瞪起仿佛要择人而噬的眼睛,带着秦长风和楚秦众修士冲出去追齐妆。
“掌门师叔……”
那些在斑斓风雨中飘摇的小阵灯火很快便一个接一个的灭了,被姬信良分拨去攻打的秦钟琳又押了两人回来,这次是筑基男修,面相也都非常年轻,此时已被秦钟琳命人穿了琵琶骨,但举止都算镇定,“您看……”秦钟琳有些迟疑地行了一礼,然后上前耳语。
“嗯。”
齐休仔细打量,原来都有些印象,当年楚秦兵发外海,古熔也派了两名古剑门古家少年天才随军历练,就是面前这两位阶下囚筑基。按当时双方的关系,齐休自不会真的让古熔族中的宝贝遭遇不测,分派的都是离自己比较近,和秦钟琳、萧道蕴、罗心武、佑武兄弟等楚秦未来类似的安全差使,两人和秦钟琳等差不多同龄,相互关系自然不差。
“齐师叔。”
这两人也大大方方的行礼,只是身体不便,动一动锁着琵琶骨的链子都铛啷啷作响。
“你俩与我楚秦有旧,暂且寄下性命,钟琳,带下去,监押起来罢。”
齐休何等样人,古熔很重亲情,不带这俩宝贝疙瘩走,自然有所使命。
“拿下!”
古熔那边,他裹着古剑门门主等亲信一路逃回山都老营才稍稍安心,也不管收拢残兵的事,先在军帐中一番布置,等郎季高一行也仓惶地逃回时,立刻不由分说,一挥手让手下暴起将其通通制住。
“古熔!你身为盟主中枢,当先临阵脱逃!现在又是玩得哪一出!”
郎季高跑得晚,和齐妆接战后受了不轻的伤,这刚一回来又被自己人背刺,气得眉毛胡子齐颤,“怎的!?畏敌如虎,对付自家人倒一身的本事!你还要脸吗!?”
“呸!”
古熔神气活现地啐了郎季高一口,“当时没抓到齐休,我怎么说的来着?三楚势大,不能轻举妄动,不能轻举妄动……你偏不听!柴艺、裴双都溜了,还执意和楚家楚秦决战!决战决战,决个鸟战!你屡战屡败,一意孤行,直将我离火盟带上这条不归路!你又有何脸面和我掰扯!?”
“老祖呢!?我要见老祖!”
郎季高见堂中左右一众金丹筑基都对古熔这番话心有戚戚地点头,急火攻心,差点当场岔气走火入魔,于是一叠声要见老祖。
“让你见!”
古熔回身恭请出离火元婴。
自和连水元婴交手回来后,离火元婴就一直皱眉沉思着,面对眼巴巴的郎季高,犹豫了下,才说:“今日之败,已是事实,无法转圜也没后悔药吃了,我出来太久,也需要回去将养肉身……后面的事情……我决定都交给古熔,先让他和齐休接触一下再说罢。”
“报!外面似乎有追兵的心迹!”
这时有传讯弟子冲进来大声禀报。
古熔一个激灵,连经营日久的山都老营都不敢呆了,跳起来又出去分拨调度,稍稍归拢残兵,当晚又带人溜回了器符城。
“掌门师叔。”
旬日之后,看守在外的张临打断齐休闭关,入内禀告:“他们已将顾叹师叔送去了碧湖宫,姜家作保,让我们和古熔在那进行谈判,如果谈判成功,古熔答应将顾叹等羁押修士放归。”
“姜家作保……呵呵。”
齐休淡然一笑,“我知道了,咦?你也进阶了?”
“是的,亲历那场大战,我心有所感,前天刚侥幸筑基成功。”张临回答。
“好哇,好哇……”
齐休高兴地轻捋胡须,“你张家先祖泉下有知,定会欣慰的。以后你也不必再守着我了,自忙自的事去罢。”
“是……”
张临躬身领命,又问:“那……我该怎么回他们?”
“先谈着吧……这样,让南宫嫣然也去碧湖宫,居中传我的话,和顾叹一起主持和古熔的谈判。”
齐休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神情忽然黯淡下来,“古熔到底想要什么,我大概也猜出来了。”
三个月后,楚秦之地,青溪山。
“掌门!”
一位筑基老妪看到负手背对自己的齐休,顿时热泪盈眶地趋上前要大礼参拜,“我和铁生都不齿古熔的行为,您放心,即便古熔是铁生至亲,我俩也不会投靠那个奸徒的古剑门!”
“我知道,我知道。”
齐休回身搀住不令她跪下,目光中几分悲戚一闪而没,面前的张胜男也已百八十岁了,老得不成样子,对筑基修士来说,大限亦将不远了,“胜男,古熔对铁生是有真感情的,当时他送铁生入我楚秦,我也答应过他,随时可将铁生领回古剑门。”
“哼!你难道为了和古熔媾和,要将我和铁生卖予古剑门!?”
张胜男的脾气有点像她和古铁生一生照看的炉火,热情暴烈,“这事上没得商量!我和铁生被拘在器符城这么长时间,古剑门的人来劝说过无数次,都是两个字!没门!”
“你俩都是好孩子……”
古铁生作为金丹修士,对老妻如此言听计从,真叫一辈子的感情了,齐休心情愈发复杂,但仍然说道:“可古熔坚持,若铁生不回古剑门,则谈判不能成。放心,只是门户名义上的区别而已,铁生和你去了古剑门,我仍当你们是楚秦门人……”
“哎呀,你别啰啰嗦嗦了!”张胜男只是摇头,“古熔差点将你诓骗到器符城杀害!若不是你恰巧不在,我和铁生、顾叹去了……”
齐休也摇了摇头,回身继续欣赏起了这青溪山的风景。
张胜男不解其意,纳闷地站在原地。
“胜男,当年……”
齐休忽然开口,“我为了填补门中八十枚三阶的亏空,携你父一干人等屠了这座青溪山,将此地宗门满门诛灭……”
“我听说过,当时我还未出生……”张胜男也面露缅怀之色。
“不,你出生了,就在这里出生的。”
齐休打断她。
“我母亲也参与了?”张胜男愈发迷惑,“他并非修士……”
“你的母亲,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世石,也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齐休终于将当年隐秘坦诚相告:“你其实就出生在这里,属于当年占据青溪山的这家宗门,你的亲生母亲带你躲藏在一处秘境之中,我和世石杀将进去,她拼命哀求,世石见你身具灵根,起了收养之意,这才……我俩骗了你一辈子。”
张胜男呆住,嘴唇颤抖着不肯接受,“不可能……”
“你的亲生母亲将你托付后便自戗而亡,我俩也不知你父亲姓甚名谁,可能也是被我和世石屠灭的宗门弟子,若以当时此山宗门家名判断,你……应该随父姓奚吧,所以,你其实应该叫奚胜男。”
齐休看向她。
“不可能,不可能……”张胜男老泪纵横,拼命摇头,“你这是见我和铁生不肯附逆,便编出这段故事,要断我和张家,和楚秦的感情……只为了方便你同古熔媾和,定是这样!掌门师叔你何其无情!”
“若从我楚秦敌人的角度看,我还真的就是个无情之人。你的亲生父亲应该就死于我手,你的亲生母亲也可以说死于我手……”
齐休对她说:“我想我当年做的恶,就要报在今日,报在失去你和铁生罢。”
张胜男一时无法接受,“我这么老了,却陡然间要听你说这些身世之事,我想要我作何反应?你何其残忍!”
“这人世太残忍了,太苦了。”
齐休也哽咽了,“楚家和我楚秦上一仗死了那么多人,我却仍要和离火谈判讲和。最可笑的是,我到现在仍然百思不得其解,这一仗到底有什么必要打,又要打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上够不着天,下踩不到地,痛苦迷惘。就好像你的身世,你、铁生和楚秦,铁生和古熔,人世间亲疏恩怨,纠缠不清,难以说个清楚,道个明白,只能就这么浑浑噩噩的,得过且过,不去想,也不敢想太多,不敢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呜呜呜……”
张胜男不想再听了,呜咽着转身离去。
齐休盯着她颤颤巍巍的背影,良久之后,又把目光移回了这座青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