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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归来行(9)(1 / 1)

登州城,秋高气爽。

数以百计的少年骑士们依然是高头大马、披红挂彩,却个个面色发白,老老实实的立在道路两侧,看着一排又一排的黜龙帮正经军士挂着铁裲裆、套着黑罩衣、踏着六合靴、扛着长铁枪,以一种相当齐整的姿态走入登州城内。

那个样子,跟回到乡中听到的所谓当年荷戈扫荡登州时的黜龙帮几乎无二。

不过,这些被惊吓到的少年骑士们肯定想不到,他们见到的这一营打头的兵,几年前却是被扫荡的那一批……这一营兵马是高士通所部,基本上是当日占据登州的河北义军精选而出。

紧接着,是樊豹、贾务根等营,也都是当日之降人,只是距离近来得快而已;与此同时,曹晨、刘黑榥这两支骑营也已经抵达,却是从登州城外围的城池穿城过,直接往更东面的旧日登州大营而去……至于剩下的几个营,估计还要两三日。

当然,都已经足以震动登州内外上下了。

而这些人,或者说除了程大郎以外的登州上下所有人所不知道的是,这些兵马抵达之前,紫面天王雄伯南与几位未至头领的金刚已经一早便入得城来,此时正在总管府后堂与张首席做一些计较。

同时列坐的,还有登州这里的代总管程知理、白有思在时转任的文书分管房敬伯,外加白金刚、庞金刚等人……马围倒是不在,他老早去了更东面的登州大营做总揽去了。

而秦宝如今还没有正式的任命,没有说话的权力,却被支到门前去站岗。

总之……没错,他们又开会了,也不嫌烦的。

“登州有很大问题。”雄伯南一出口,就让程大郎有些如坐针毡。“我动身比首席早一天,到登州地界也不过两天,但寿金刚、矮金刚、高金刚他们来的早,让他们来说。”

坐在张行身侧的程大郎立即看了一眼那几个新添光头,然后又忍不住去瞅早一些随张行抵达的两个光头,复又想起那位在河北战场上大显神威、帮里地位不比自己弱半分,估计两三日就能到的另一个光头,不由更加心乱——别的不说,只是先到的白金刚,对自家明显是有意见的,从第一面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也不知哪里得罪了这群金刚?

郑二郎间谍刺杀纯属意外好不好?肯定跟这事无关的。

胡思乱想间,几位被点名金刚还没开口,那白金刚居然已经催促起来:“速速说来。”

高金刚几个自然晓得对方脾气,却也不慌不忙,只坐在那里汇报:“事情很多,但大约可以分成两类,一个是许多帮里头领的亲眷故旧都在登州各处置业,比较他处,实在是多了太多,说一句登州四成的工商产业都被帮内头领和舵主们这一层的家中给占了,怕也无妨……”

程大郎欲言又止,房敬伯倒是没有什么反应。

“另一个是今年以来,尤其是秋后这一轮授田,过于无序,甚至堪称放纵。”矮金刚也接口继续报告。“具体来说就是,只要从登州折返的形势户索要自己的所谓祖产,州府都会给无条件调到原籍,然后按照原本的田产位置给授……而索要超出定量田产的,一般而言,只要有对应子弟进入军中,程代总管就会给对应的署任,然后按照军士品级补助让地方上再增补过去。”

“还有一件事。”寿金刚补充道,作为领兵头领,他这次是轻身而来。“其实跟授田算是一回事,只是值得单独说罢了,我亲眼见过,许多刚刚回来的形势户里,都还跟着奴仆,没有释放奴籍的意思……还有一起回来的人里面,有人朝其他人放高利债,登州这里却置若罔闻。”

原本程大郎一直有主动辩解的意思,话到这里,反而安生了,而房敬伯则依旧从容。

“还有吗?”张行没有去看两个当事人,只是继续询问。

“要说具体案子就太多了,但登州这里的事情脱不出这两类三件。”雄伯南皱眉总结道,同时扫了程大郎一眼。

“程总管,是这样吗?”张行终于扭头去看程大郎。

程知理站起身来,看他神情和动作就知道,这厮并没有太慌张:“回禀首席,我不敢说这些话是假的……”

“首席。”听到对方承认,白金刚忽然起身与程大郎并列,然后朝张行拱手来言。“首席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言语吗?要我说,程知理这类人便是假英雄、假豪杰,若留着此人在帮内,还是如此紧要位置,便是帮中基业崩塌的预兆,将来坏了天下生机的,也就是他了。”

原本还算从容的程大郎目瞪口呆。

是真的目瞪口呆,因为他根本不理解为什么对方要这么说,更不理解这话的道理在哪里,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从首席张行到天王雄伯南再到其他几位头领,全都没有什么惊愕之态,似乎早有预料一般。

一瞬间,这位心思细密的黜龙帮大头领脑中闪过许多想法,却还是不解……若是因为秦二到了或者白三娘即将回来所以张行想卸磨杀驴,可昨日那么好的机会,直接借着郑二的破事拿下他不就成了,何必眼下再发作呢?

等今日兵马入城?

不对呀,他程大郎再不知机,也跟这位张首席厮混快五年了,如何不晓得这位的脾气性格?真要存了心拿自己,早就干脆拿了,而且一定会公开理由,光明正大,绝不会这般遮遮掩掩,拖拖拉拉。

那这白金刚到底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他是真糊涂了,只能求助性的去看张行。

张行倒是坦然,只是失笑来言:“程大郎莫要有什么不安,白头领自江南过来,亲眼见南方义军腐化堕落、火并厮杀,而这其中主要的缘故便在结党营私……所以对此类事极为敏感,不是针对你。”

程大郎似乎是得到答案,却还是不安,便再度朝张行拱手:“首席,敢问你也以为我结党营私吗?”

“这要看今日天王他们所说之事是否属实,你又是如何计较的其中利害了。”张行面色不改。

“回禀首席,我刚刚说了,确有这些事情,但我并不认这是什么结党与营私。”程大郎赶紧解释起来。““譬如第一件事,不管谁来置业,我便是代总管,又有什么道理不许人家置业?而至于说为什么这些头领家眷在登州置业比其他地方多,道理也很简单,登州这地方之前数年都没有人,偏偏矿山、海港、田野、牧场、山林都不缺……产业空出来了,他们自然蜂拥而至。”

“有道理。”张行点头。“这是实话。”

雄伯南也点了下头,然后扭头亲自对白金刚稍作解释。

原来,这个算是历史遗留问题,登州一直是三征的起始基地,是军事化管理的,偏偏又是义军蜂起时第一个攻陷的重镇,当时河南河北乃至于江淮的义军足足数十万,规模比之三征时的大魏主力也不遑多让,直接就把登州一带给卷成了白地。

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的也被裹挟了,程大郎这种实力的地头蛇都捱不住,当时情况之惨烈可见一斑。

然后这些义军就在登州割据乡镇、县城,几乎把登州分光了。以至于黜龙帮击败张须果进一步东进后,最大的收获赫然是这些义军本身,而这也是当时张行决意过河北上的原因之一。

等到黜龙帮北上之后,因为河北空虚外加这些登州义军多来自河北,所以大部分义军又都被迁移回了河北,要么被整编成营,要么被拉去屯田。

于是乎,再往后,登州就一直处于程大郎所说的那个奇怪状态,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什么资源和设施都有,城池也多,偏偏就是没人……闹乱子的时候,士民百姓往东夷跑,自然不好回来;地主富商往徐州跑,在当时军事对峙的状况下也回不来。

这种情况登州似乎的确是个置业的好去处。

但白金刚依然没有完全认可:“若是这般说,为何寻常商人、富户不来,来的都是帮里头领、舵主的亲眷?”

程大郎此时只以为自己已经重新立住脚,也是心里来气,便直接冷脸来对:“自然是因为只有帮里人物的亲眷才对帮里有信心,寻常富户对上前几年那个局面,哪个敢把资产安排出自家本土郡县?”

“那为何之前白总管在任的时候没有多少头领亲眷过来,只你程代总管在任时一窝蜂来了?”白金刚同样不惧,直接转向与对方面对面,甚至音调都高了。

“那我老程就要说句实在话了。”程大郎扭过头去,状若冷静下来,只叉着手站在这里叹了口气。“便是帮内头领的亲眷,去年之前也都对帮里没几分指望的。”

白金刚当场一噎。

雄伯南几人脸色没变,乃是因为他们之前脸色就一直不好看。

张行倒是笑了:“这话也有道理。”

“但还是不对。”白金刚重打精神来言。“便是此事道理是通的,可普通士民看到之后又怎么会不怀疑我们帮中人物趁机侵夺地方?而程知理身为一个总管州的代总管,却放任这种有嫌疑的事情发生,不仅会败坏帮上的名声,而且会撒开口子,让帮中人争相效仿,自甘堕落!”

张行点了下头:“这话还有道理。”

程大郎心中一凉且一惊——敢情真是因为这种事情上了计较,可这算什么事啊?回登州才大半年,怎么变成这样了?李枢一走跟行宫一入影响这么大吗?

正想着呢,张行却似乎看破了程大郎的想法,直接来问:“程大郎是不是觉得这才回登州大半年,帮里怎么就这样了?这种事也算个事?”

晓得对方脾气的程大郎只能点头。

“那我说句公道话。”张行叹口气,依旧坐在那里不动。“单指这第一件事,你并没有任何违背法度的地方,若以此来治罪,人心皆不服,连我都觉得不以为然,所以我不会治你的罪,甚至不会拿这件事与你做任何指斥与计较。”

程大郎心下一松,却还是觉得糊涂——你到底计不计较?

“我不服!”也就是此时,旁边白金刚毫不犹豫,大声来对,隐隐失态。

登州总管府后堂上一时鸦雀无声,而明明是白金刚突然失态对抗了张首席,有些自取其辱的意味,但不知道为什么,最慌的居然是程知理。

张行丝毫不慌,只是再去看白金刚:“白头领,我知道你这人志怀霜雪,闻善则惊、闻恶则怒,但我们现在掌管八九个行台几十个郡,几千万人口,不能只凭好恶而枉顾律法帮规来做事情,否则只会徒劳生乱……”

“那就坐视这等事不管吗?”白金刚怒气不减。

“当然不能。”张行进一步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凡事要从制度层面来做解决……就好像这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不能认为是程大郎的责任,因为他确实没有违反律法和帮规,而且这种情况下就算是没有程大郎这么做,将来出类似的事情,只怕还有其他人这么做……所以,我们要做得有两点,第一个,不能拿这件事情来定程大郎的罪过;第二个,想个法子,立个新的帮规,让以后这种事情被防范。”

白金刚立在那里,喘着粗气,既像是被说服了,又好像是依旧不忿一般。

这个时候,高金刚在旁不慌不忙提醒:“老白,首席说的有道理,你若是依着性子处置人,便是成了,也坏了《黜龙律》跟帮规,让更多的人以为律法跟帮规不值一提,到时候害处更大。”

“若是这般说,倒显得是我不知轻重。”白金刚听完,立即吐了口气。“只是新帮规该如何立呢?不许头领家眷经商置业?”

“当然不行。”张行立即严肃更正。“且不说咱们没这个本事约束他们,便是有,也不能约束长远,更不该去约束,因为人性逐利,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管了以后怕是还会弹回来,便是咱们黜龙帮也是以利来合人的……白头领,我与你认真做个警告,天下万事万物以人为本,而既是人,便有好的有坏的,有忠孝仁义的也有狡猾卑鄙的,有求公利的就有求私利的,这是天性,既不能把人简单的分门别类,也不能指望着能有什么法子把所有人都扭转成你想要的样子,非要那般做,只会自取灭亡。”

张行言语说的郑重,周围人都不好说话,而白金刚思索片刻,却是给出了一个不算意料之外的回复:“我不信张首席的断言,我出白帝观就是为了让天下人都干干净净的,但首席毕竟是首席,我此时也愿意暂时服从,唯独等到了年底开大会的时候,我便要往大会上提不许头领亲眷经商的案,只是不知道首席会提什么案来应对这种事情?”

“我觉得帮内头领级别以上的人都应该将自家工坊、商铺资产汇报,就好像田产入档一样,专门设档案来存。”张行给出自己的方案。“每年拿出来给所有头领一起看。”

“这就行了?”白金刚明显不服。

“我觉得已经是比较好的了,也能起到震慑作用。”张行认真道。“若是谁当权的时候家里几年内资产涨的过头了,便可让大家都心里有数,然后将他的权位收起来……就这样,再过几年了,大家都习惯了,你还可以提一个新帮规,谁家及其亲眷短时间内资产增加的过多,说不清楚的那种,便可罢了他的职。至于瞒报,更不用说,直接罢免便是。”

白金刚这次没有再气闷,反而颔首:“若是能按部就班把人跟事情抬上去,也不是不行。”

其余人不说,旁边程大郎倒是心里松了口气。

无他,真要是这白金刚撞个头破血流,倒霉的固然是这个光头,可自己算什么?到时候不是错也是错了,营私二字是死活躲不开了。

“第一件事这般计较,大家以为如何?谁还有不同意见?”张行见到白金刚松口,立即追问,见到没有人驳斥,便继续往下走。“授田的事情怎么说?”

“若是第一件事是这般计较,授田的事情也无话可说。”雄伯南叹了口气,接上了话。“因为程大郎自是登州代总管,又是奉命来征四营卫戍兵的,自然有权招募任用……这也是合乎规矩跟律法的,只是有些操切罢了。”

“非只如此。”就在这时,一直没吭声的房敬伯忽然出列,然后朝四面团团恭敬行礼。“将自徐州归登州的户口放回原籍授田,其实是在下建议的……为的是登州人少,想尽量吸引这些人归乡。”

“原来如此。”张行点头应承。

“至于第三件事,这件事确系是我们不能尽职尽责,但也事出有因。”房敬伯继续解释。“一开始是顾忌授田的时机,因为秋收才方便授田,就想着秋收后再执行开释奴籍的政策,结果秋后却又晓得白总管要带着十万之众回来,这些人与奴籍类似,复又想着等白总管回来,一并处置。”

张行点点头:“也有些道理。”

“但还是有不容辩解之处的,譬如对徐州回来的形势户过于优容,害怕提前执行一些帮内方略会吓到他们,然后不愿意回来了……而这就是登州本地官吏的私心了。”房敬伯继续解释。

“可以理解。”张行也继续点头。“但要立即执行,不能再拖延了。”

“是。”房敬伯赶紧应声。

张行却又看向雄伯南:“天王,我觉得第三件事反而只是小问题,有错就改,没做就补,有情就谅,有理就服,反而是第二件事跟第一件事类似,看起来没有什么法度帮规上的问题,却显得瓜田李下,不得不做计较……”

“是这个道理,这些事情,如果不计较,什么事都不是,可若是计较起来,怎么诛心也不为过。”雄伯南的脸色一直不好看。“所以,我也赞同首席的意思,这是我们自家帮规的漏洞,得亡羊补牢的补起来……而且这第二条反而好补许多,从今年年底的这次整军开始,中级军官的任命要从军务部那里走。”

“正是此意。”张行立即点头,复又去看白金刚等人。“你们可有别的异议?”

白金刚等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那我再多说几句。”张行看着白金刚,很明显有针对性。“白头领,登州肯定是有问题的,尤其是主政管军之人觉得天高行台远,无视法度帮规肆意妄为是跑不了的。但是,登州人口流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白总管跟一万多登州核心力量被风刮走更是无妄之灾,这个时候我们任命程大郎来做这个登州的代总管,其实对有些情况是有些认知的,换言之,程大郎他们是有错的,但这个错起码有七分该我这个作任命的人来担。”

白金刚闻言面色舒缓了不少,拱手以对:“首席之前说的已经很好了,但反而没有这话妥当。”

那意思就是这个理由还行,之前的理由他还是不服。

雄伯南见状,也赶紧来言:“这事不能只归到张首席身上,当初程大郎的任命是张首席提出来的不错,却是大家一起认可的,若是当时赞同的人不晓得登州情况,反而算失职。”

话到这里,程大郎是真觉得如释重负了,总算是过关了。

果然,白金刚没有再纠结,张行也继续来问:“可还有别的事情?”

雄伯南一声不吭,低头不语,几位随他来的金刚也都默不作声。

还是白金刚熟悉自家几个师兄弟,原本已经坐回去了,此时复又来问:“莫非还有什么不好的讯息?”

程大郎原本也要坐回去,听到这话反而差点跳起来,直接回头来问:“若是有什么,还请天王说清楚,我肩膀窄,可担不动许多罪过!”

这也是个带气的。

无奈之下,雄伯南叹了口气,只在张行的逼视下开了口:“是有事,但不是登州的事情,有几位金刚从各处地方带过来的消息,也有哨骑带来的消息,都不是什么好事……偏偏首席来之前专门没带哨骑与文书,就是不想分心,我也担心落龙滩那里情势复杂,怕影响首席作战。”

“既还是传来了,说来听听也无妨。”张行不以为然。“反正还有两三日兵马才能齐全。”

雄伯南回头去看随行的三位金刚,三位金刚对视一眼,然后矮金刚率先开口:“不瞒首席,我来的时候,伍大郎那边手下有个亲信叛逃了……这是伍家被抄家时跟着伍大郎逃出来的,地位比较高,基本上仅次于伍二郎跟徐开道,这一次,伍大郎要抬行台,据说也准备举荐他做太守的……”

“到底为什么逃?”白金刚明显不耐了。

“听人说有两个缘故。”矮金刚正色道。“一个是因为我们……”

“我们?”

“就是我们这群光头。”高金刚插嘴道。“当日南阳事败,伍大郎来投的时候,大师兄只是伍大郎手下一个将领,结果现在过去了几年,伍大郎麾下的头领没多一个,反倒是我们几个光头里出了好几个头领,他心里不忿,觉得我们是幸进小人。”

白金刚目瞪口呆。

程大郎在旁边都想笑,就白金刚今日跟首席差点打起来的样子,若还算幸进,他程大郎算什么?

“另一个在升迁本身上,据说他平素就自诩关西名族,之所以不能做到头领,便是小人排挤,而这次虽说伍大郎起了行台,他的位置应该没有太大问题,但任命迟迟不到,行台迟迟不起,他反而渐渐生了疑虑,只说东境人绝不会让伍大郎起行台,最后直接跑了。”矮金刚不慌不忙将事情说完。

而张行只是面无表情:“这有什么可在意的?自古以来都免不了这种人……他要是个基层军官,因为授田晚了一些,耽误了二亩地的春耕而投敌,那我们要反思,是不是赏罚做的不到位;可他一个要做太守、升头领的人,连几个月都等不得……走了也就走了。”

“其实。”程大郎在旁笑道。“这事真怪不到谁身上……伍大郎的亲信,自诩关陇名族,之前不走,无外乎是跟曹氏有仇,现在司马氏跟白氏当家了,便不想在外地呆了……李枢不也是这样?”

“李枢去了幽州。”雄伯南忽然开口。“被奉为座上宾,崔傥也在,而且据说幽州大将魏文达已经到了宗师境地……这是另一个坏消息,昨日哨骑送到的。”

在场众人都明显一愣,也严肃了许多。

“魏文达、王臣廓,当年都是跟天王齐名的,如今都落在天王后面了。”张行反而失笑。

“若是这么说,似乎反而是好事了。”雄伯南一愣,也不由来笑,却又不由感慨起来。“到了宗师,就不是看个人天分了,而是要看事业成就,看念想……我是靠黜龙帮的兄弟们抬起来的,魏文达是幽州整合起来了,他又成了名副其实的幽州第一大将,这才起来的,王臣廓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站在门口看了半天戏的秦宝心中微动,却是在程大郎的身上落了几眼——如果自己当初没有离开登州,如今会是什么“修为”?

然而,按照张三哥这些日子毫不遮掩的一些表达,自己当日离开登州好像就是什么命数一般。

不对,那意思是说,真正的命数在于人跟人能遇到一起,而非是往何处去。

“还有吗?”屋子里的气氛明显缓和不少,张行也继续追问了下去。

“关西那里,白横秋应该是打了个大胜仗,但具体情形还不知道……”

“打不赢就怪了,只是不知道战果如何,还有吗?”

“淮南那里,杜盟主刚过淮河就在江都北面打了个败仗……”

“有点意思……还有吗?”

“没了……”

“这算什么?”张行听完,反而不屑。“都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事情,且都不足为虑。”

“首席乐意听,我们也就是一说。”

“若是如此,皆不足为虑。”张行见状,也就收了收味。“登州这边,准备好后勤保障,一面是几日内就要到的各营兵马后勤,一面是白总管回来可能会带来大量的流民和三征俘虏。”

程大郎和房敬伯赶紧再度起身,行礼称是。

“至于军事。”张行去看雄伯南。“还是那句话,两手准备……接应为主,要有跟东夷人动手的准备,还要通知各营主将,点略各营修行者,以做其他预备。”

雄伯南也点头:“首席这里都明白就好,咱们先把要紧的事做了……跟之前的那些比,白总管那里才是眼下的要害。”

说着也起了身。

就这样,众人各自散去,包括张行也一如既往木着脸背手而去,只是出门时朝秦宝努了下嘴。

秦宝晓得意思,低头跟上众人,眼瞅着张行拐到侧院住处,便忽然开口:“程大哥,咱们兄弟许多年没见了,昨晚上也没一起说话,且说说这些年经历。”

程大郎闻言赶紧掉头迎上,便去扯秦二袖子。

周围人只装作不见,径直接应入城部队去了。

须臾片刻,秦宝将程知理引到后院,自己依旧在门外站定。

而程知理虽然情知是张行有话要私下交待他,但入得院来,见到对方脸色,还是心下一跳,当场紧绷起来,然后方才小心翼翼拱手行礼:“首席。”

“程大郎。”张行负手站在院中树下,此时黑着脸对上此人,好像昨日说‘哪有大头领给其他人下拜道理’时的如沐春风根本不存在一样。“我问你,你来答。”

“是。”程知理已经紧张了。

“第一件事,就是登州产业被帮里亲眷抢占的事情,未必是你引导的,但依着你的性子,应该是乐见其成的,心里是把这类事情当成了与帮中各位头领交好的手段,是也不是?”张行冷冷来问。

程大郎低头沉默了片刻,然后头压得更低了:“是这个意思。”

“第二件事也是类似,你骨子里就是忘不了你那一营骑兵,还是想掌握一营完全被你控制的精锐才能安心,内里还是想把地盘、兵马当做私人经营,是也不是?”张行继续来问。

“是。”程大郎头低的更深了,但这次答的却快了一些。

“程大郎。”张行语气松了下来,能认账还是好的。“我并不觉得你有这种私心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也不觉得其他大头领、头领就比你干净,何况你还是个有本事的,能文能武,如果真要计较这些,黜龙帮早散了……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个关键,不许嫉恨白金刚,你能做到吗?”

程大郎抬起头来,严肃以对:“当然能!”

“能就好。”张行严厉呵斥。“但你不要觉得这是个什么你程大郎度量如何的事情……而是说,人家白头领是真的志怀霜雪,而你程知理也总要知道,表是表、里是里,表这个东西看起来无用,但实际上是脱不开的,真撕开了,只有里,怕是要一蹶不振的!”

“属下晓得。“程知理甚至有些凝重起来。

“这次出兵你随我一起走。”张行反而叹起气来。“别处倒也罢了,唯独落龙滩这一场,三娘其实凶险异常,我之前只做是不知道,但到了眼下,再装也无用……按照总管、总指挥这一层来看,你功勋其实不足,这次在登州也做得不好,若是三娘回来,你做副总管或者去大行台领兵还好,怕只怕三娘回不来,或者重伤,登州还要你来做,就得拿出些姿态来让雄天王这些帮中兄弟晓得你的能耐和担当。”

程知理赶紧点头,却又心中醒悟——这几日见了张首席,总觉得跟前几年比木了许多,现在看来,被事情累到是真的,但也有担心白三娘的意思,而且心里总还是透亮的。

且说,话到这里,不管是之前大家聚在一起,还是眼下的私下交谈,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白有思的难处只在落龙滩,却从未想过,落龙滩之前,必然也足够艰辛了。

午后阳光还在,但落龙滩东面的戈壁滩上却起了风,风力颇大,虽称不上飞沙走石,却也卷起戈壁滩上石缝内的灰尘和沿途河畔的柳絮、落叶,弄得昏沉一片。

这很不常见,但白有思也习惯了。

“总管,这是好事是坏事?”同样背着一捆干芦苇的王振蹙眉来问。

“是坏事。”白有思坦荡来答。“若是不起风,哨骑能看到我们,我却更容易看到他们,确保不走漏消息,起了风,就难了,更要命的是,咱们行军就更难了……当然,也有些许好处,若是临到军营前还在刮风,一则突袭容易成功,二则放火也效用快些。”

王振点点头,犹豫了一下:“那要不要缓一缓,歇一歇,等风停了再走?”

白有思也犹豫了一下,然后坚定摇头:“迟则生变!谁知道高千秋会不会察觉?而且指望着等一等就风停,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王振再度颔首,然后依旧显得犹豫。

“有话就说。”白有思催促道。

“总管。”王振笑道。“按照路程来算,如果没风,咱们估计是傍晚抵达,现在走了七八成的路程,对不对?”

“自然如此。”

“也就是说,我们已经没了退路。”

“不错。”

“出发前你就说,此一与一也,勇者当前,到了眼下,就更是如此,但偏偏遭遇此风,加上行军疲惫,若是等到天黑抵达,对方又发觉,咱们是不是就危险了?”

“你想说什么?”

“我不是想说什么,总管,我是自己不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请你验证,但你既这般说了,就说明我想的不错。”王振低着头侧身躲避风沙,笑意不减。“而既然想的不错,那就请总管将队伍中的骡马集中起来给我,我率领五百人带着芦苇顶着风沙冲过去……这样的话,便是哨骑发觉也无所谓了,只是前后脚罢了,赶到那里,我们先放火,惊扰他们,总管随后掩杀!”

“好!”仅仅是思考了几个呼吸的时间,白有思便同意了对方的方案。

王振得了言语,毫不犹豫,便去呼喊自己部属精锐,收集队伍中的那些缴获没多久的牲口,然后将芦苇挂上,甲胄压上,便不惜畜力,顶着风沙先行顺河而进。

后方部队呼喊起来,七八千众再度打起精神,继续前行。

而后方且不提,只说王振带领的五百骑,中途果然遇到了几名哨骑,王振腾跃起来,杀了一个,但其余几骑跑的飞快,遁入戈壁,他也懒得追赶,反而催促部下极速前进。

另一边,高千秋正在设宴。

倒不是因为风起而设宴,乃是因为第三位使者抵达了……没错,三位,第一位是前大魏齐王殿下曹铭;第二位是东胜国前釜岭关副将刘延寿;第三位则是今天刚刚从海路抵达的苗海浪。

苗海浪是东海人,也就是徐州这个总管州建立前东海郡人。

其人一开始就是当地与东夷人走私团伙的头目,然后以此身份进入淮右盟;三征后司马正占据徐州,他又名义上脱离了淮右盟加入徐州行台,同时又与黜龙帮、淮右盟保持联系;等到司马正走后,徐州被淮右盟占据,他又重新回归淮右盟,并推动淮右盟出兵援助张行;如今淮右盟主体南下淮南,他则再被张行专门写信留下,要求协助徐州行台的建立,并在之前张行过河去邺城时接到命令,来东夷这里做打探。

三姓家奴,大约如此,但实际上,就是守着东海一亩三分地的,是当地海商的代表人物罢了。

至于苗海浪来东夷,也不是有什么重大使命,张行当时让他过来的原因很简单——他跟白有思的通信忽然断了,信使也消失了,而苗海浪在东夷人这里熟稔,让他看看情况。

只不过,因为时间差的缘故,苗海浪这边从海路到了,那边白有思也到而已。

而且,人家苗海浪到底是代表黜龙帮张首席来的,自然也不能轻视了。

于是乎,风起之后,高副帅一边担忧局势,连番派出人去接应哨骑,另一边专门以欢迎苗海浪的名义在永久性的大营正堂设宴招待。

但说实话,气氛不是很好,尤其是三位使者面对面以后。

首先发难的是曹铭,酒过三巡后,其人忽然将酒杯掷到地上,然后便来质问:“高副帅,我诚恳请你让出道路,你不答应倒也罢了,为何反要拖着我?莫非是有计划?是不是要借着龙骨山分割之势突袭白三娘,只留我做麻痹?”

高千秋被问,却丝毫不尴尬:“齐王殿下想多了,我若是发兵,你难道看不到吗?”

“那为何二番使者前日到了,今日才告诉我?”曹铭气愤不平,复又指着有些畏缩的刘延寿来问。

高千秋心中冷笑,却是毫不示弱:“因为正要查探白娘子心意……齐王殿下,你莫非以为我今日设宴是好意不成?我早晓得你与刘将军一个正一个反,一个拉一个扯,不就是想让我去龙骨山攻白娘子吗?偏偏龙骨山下白娘子营地都是芦苇所构,明摆着引我去,今日验证出来,我如何能上你们当?!”

曹铭目瞪口呆,不由指着刘延寿大怒:“你今日不说,我都不晓得他是使者……我问你,我来时怎么可能知道他在釜岭关降了?”

高千秋一愣,心下也一突,却又失笑:“自是白娘子做主,你二人连番过来互不知晓也寻常。”

话虽如此,高千秋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多想,平白错过了一次好机会。不过,他旋即就否定了这个念想,因为无论如何,都是有中计风险的。

第一波哨骑回来后,那个连泥都不糊的芦苇营寨未免太小瞧他了,真以为他会冒冒失失中计呢?

正想着呢,那边曹铭早已经彻底发作:“若是高副帅这般想,便是正经欺我了,我现在便要走回龙骨山,与白三娘说清楚,让她做好准备,发兵来攻!”

高千秋努了下嘴,下方四五个军将涌出来,护体真气一水的绿色,却都是典型的东夷军将高手了。

曹铭大怒:“高副帅,你这是什么意思?”

“等风停了再走吧!”高千秋在上首叹了口气。

“高副帅。”苗海浪终于也坐不住了。“如此说来,信果然是你截的了?“

“是。”

“哪有截人家夫妻私信的?”苗海浪无语至极。“你知道这般做是什么后果吗?真要跟整个黜龙帮翻脸?”

“我也是无奈。”高千秋似乎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便四下去看,然后看到一声不吭只往门外看的刘延寿,便来指点。“刘将军,你看什么呢?”

刘延寿犹豫了一下,正色来问:“高副帅,你听过,风从赤、雨从青吗?”

苗海浪一愣,也望着门外若有所思:“你是说……”

刘延寿不敢怠慢,避席俯首下拜:“高副帅,这是机会,是赤帝娘娘在提醒你,此时出击,正当其时。”

高副帅愣了一下,还没开口,旁边曹铭先破口来骂:“刘延寿,你若已经降了,便不该再行倒戈,无论往何处,反复小人谁能信你?”

苗海浪也叹了口气:“刘将军,降便降了,倒戈便也倒戈了,却要留几分余地,怎么能多此一举,行戕害之实呢?这般行为,没人敢用你呢?”

俨然是经验丰富。

刘延寿只是不吭声,去看高千秋。

高千秋犹豫片刻,负手来到砖木大堂门前,望着外面昏沉天空仔细观察,周围人也都不吭声,不少军将也都探头来看。

却只见外面昏黄一片,飞尘满天,连带着太阳都不现,偏偏空气中还隐约有些沼泽泥水腥臭味道,再加上风啸如鼓,似乎空中有什么怪兽隐藏其中一般。

正看着呢,忽然间,昏暗飞尘之上亮起一道闪电,继而隆隆声不断,自远方压了下来。

高千秋如释重负,扭头来笑:“且不说这自是秋日暑气未消,海上来了狂风,估计还要下雨,谈不上什么至尊提醒,便真是什么征兆,你这般风雷,部队奔袭数百里,怕是到地方也被人轻易打回来了。”

周围军将也都附和。

便是曹铭跟苗海浪看着这个风雷发作,也都面色严峻,刘延寿也有些无力。

因为对方说的太有道理了。

你万般计略,百般思量,对上这种天气又如何呢?

这种天气,怎么可能出兵?

“快!快!快!”

十余里外,王振已经快要疯了。“披甲好了就快往前去,不要管队列了,背上芦苇,到地方就点火!抢在下雨前点火!点火!”

周围五百骑士,俱皆慌乱不堪。

而再往后二十里,亲自背着一捆芦苇步行的白有思望着天上一闪而过的电光,同样微微眯眼,却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去看身侧部队,而整个部队却都在明显提速。

很显然,这些老兵纪律极好,也都信得过,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同样察觉到了可能的危机。

又过了两刻钟,一名哨骑自戈壁滩中驰入军营。

又过了一刻钟,眼瞅着已经算傍晚了,这名被风沙吹得有些晕头转向的哨骑被带到了即将散席的大堂上。

“怎么说?”高千秋坐在那里,亲自看着这名哨骑灌了半壶北地蜜酒,抹了嘴,方才来问。

哨骑不敢怠慢,赶紧将自己的经历说了出来。

“所以,你们没有接应到之前派出去的那批失踪兄弟,反而遭遇到了小股骑兵,还被他们打散,撵入到了荒滩中?”高千秋尝试总结对方经历。

那哨骑忙不迭颔首。

“小股骑兵多少?”高千秋连忙再问。

“两三百?”那哨骑有些茫然。“不敢瞒着副帅,离得有点远,就被那高手察觉到了……但大约是一两队的样子。”

“这就是之前哨骑失踪的缘故了。”有军官在旁提醒。“白娘子专门分出一支小股骑兵来顺着河流做扫荡。”

高千秋连连颔首,又扫过面色都有些不佳的三名使者,然后吩咐:“却也不能不管,既只在几十里外,且分一支骑兵去,肖将军亲自去。”

刚才提醒的军官倒也没有埋怨之态,直接拱手称是,便先走了。

这个时候,高千秋已经没了心思,便来看三位使者:“三位也都去歇息吧!我营中高手颇多,最好不要动手,尤其是齐王殿下,不要觉得自己修为如何,当日执惊龙剑把分山君唤出来,又在江都伤成那样,便是治好了,也只是空壳子罢了,何必装模作样?”

曹铭愣愣看着对方,片刻后直接拂袖而去。

随即,苗海浪也起身离开,最后是刘延寿。

三人几乎前后脚回到营寨各处,然后几乎是刚一入房,便忽然闻得某处似金戈之声,也是各自骇然。

“放火!”营寨北侧,绕行戈壁转到此处上风口的王振几乎被风沙和汗水卷成泥人,此时看到属下作为,更是大怒。“不要贪图斩获,斩获又何用?趁他们没反应过来,放火!速速放火!”

五百骑不敢怠慢,俄而一人寻得火种,百人寻得火种,便是不少人火种丢失,也赶紧寻到他人,然后径直点燃芦苇捆,不过片刻,五百捆芦苇便被扔到营寨北侧各处。

大火借着风势速起,一时满寨卷起,连着营寨旁河畔的芦苇杂草,一起来烧,弄得上下通红。

惊的满营慌乱不堪。

唯有高千秋察觉到情况,巍然不乱,径直下令:“让郦将军带人拆掉北营南墙,阻止火势漫延;王将军引兵绕后去捕杀这几百骑!”

正说话间,其人忽然发觉,一道金光、一道绿光,直接从营中飞出,一东一西,绕而去北,也是心中微动,复又下令:“遣人去拿刘延寿!韩将军去助王将军,齐王跟那个苗海浪去助这股骑兵了!”

众人即刻依令而行。

而高千秋说完之后,复又安慰左右:“只是小股部队,察觉到大风,想要借火势惊扰我们,看路线都是追着哨骑来的,不是计划好的,从容应对即可,不必慌张。”

话音刚落,风沙之中,一道金光自东向西,由远而近,众人看的清楚,却是一只巨大的金色威凰,双翅张开,在众人视野中越来越大,直往此处扑来。

眼见如此,诸将俱皆色变,便是高千秋也呆若木鸡,他如何不晓得自己完全被戏弄了?

什么使者,什么引诱都是假的,都是混淆他视线的,对方一开始便是要来攻他的。

营中各处,原本稍有整备的秩序,也再度垮塌,明显混乱加了三分。

白有思既至,迎面便是原本要去拦截王振的肖并及其部属,却先越过他们,将一捆着火的芦苇自空中抛下,方才回身来战肖并。

然而,不过片刻,尚未拿下这支骑兵,一人忽然从营内钻出来,远远便呼喊做提醒:“白总管速去营中,他们要拆后营南墙!”

竟是刘延寿。

而一言罢,他居然又钻回营内,消失不见。

白有思心下一惊,不敢犹豫,径直腾起,突入后营南侧与大营结合处。

“都去。”高千秋眼见如此,心急如焚,立即回身下令。“都去拦住这白娘子!”

说完,复又跺脚:“我也去,都随我来!”

然而,高千秋亲率营中精锐至于此处,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阻挡,白有思如龙似火,扫荡诸军,肆意横行,根本拿她不下……就这样,纠缠不过两刻钟,天色黑下来之前,大火便乘着风势漫过北营,卷入中军大营。

大火如墙,又借风势,人力如何能敌?

便是凝丹高手也只能掉头逃窜。

与此同时,黑夜中,又一彪兵马自东营来袭,一并放火,而且火源源源不断,喊杀声也越来越多,更有数道光点,盈盈绕绕,直破重围而来。

两方挤压,不过片刻,便全营失控,两万之众,外加万余民夫,狼狈逃窜,相互践踏,再不能救。

十数里外,落龙滩中一处残破岗楼之上,腥风之中,一只略显老态的手微微颤抖,似乎想要抬起,却被一只更紧致有力的手给死死握住,继而缓缓放下。

随即,一个声音缓缓道来:“大都督,这场赌局,不止是你一个下了注的,我的心腹也死了,国主的心腹也没了……而计划也是你先提出来的,事到如今,怎么能反悔呢?当日以十万之众为诱饵,引大魏兵马深入腹地的,难道不是你?如何此时失态?而且我们难道刻意放纵了白娘子吗?分明是人家自家磨砺长剑,劈杀至此的。”

回应这个声音的,是一阵沉默,与渐渐有些转小的风声。

过了好久,东夷大都督郦子期方才开口,语气也莫名显得清冷:“王将军,请回北营调兵!到时候我的水师也会过来,此事成与不成,我都要将这支兵马留下!东胜国将士的血固然没有白流,但也要更值当一些。”

王元德微微颔首,便下了岗楼。

此时,风沙渐消,一红一白,两轮月亮的轮廓也渐渐显露出来,居然没有下雨,反而连风都停了。

而准备启程的王元德抬起头,却发现那塔楼上的郦子期也正抬起头来,望月兴叹,且其人面目之上,皱纹清晰可见——但不知为何,又觉得天下地下,竟似乎为此老者所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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