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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猛虎行(15)(1 / 1)

“你们俩什么意思?”张行想了一想,先行来问两个“报案人”。“柳头领?”

柳周臣小心来言:“属下只是军法官,按照律令,头领有过,需要龙头和首席来决断,雄大头领来处置,我需要及时汇报,并听令执行……”

“是。”张行立即点头,非但没有嘲讽对方怕事推脱,反而认可。“这件事情你能及时上报,就是一等一的军法官了,辛苦你了……大战在即,还有许多事要你忙,且去忙碌……这事有结果了我再让人去寻你做报备。”

柳周臣赶紧拱手,匆匆而去。

“此人滑头。”阎庆目送这位同僚出去,似乎有些愤愤。“只管下面不管上面,竟不如张金树,只是问问他而已,还要躲闪。”

“上面也不是他该管的。”张行淡然来言。“你怎么看?”

“自然也是全凭三哥吩咐,但有一条,就是须速速处置了。”阎庆倒也干脆。“吊着肯定不行,谁都不安,反而容易酿出祸事。”

“确实……去将魏首席跟雄天王请来。”张行想了一想,不置可否。

阎庆自然无话。

过了片刻,魏玄定和雄伯南毕至,听完叙述后,魏道士几乎是瞬间失态:

“他怎么就管不住那个手呢?!打仗也没差,平日也听话,一遇到金银便犯浑……你要说他生活奢侈,享受惯了,动辄烙个一丈宽的饼也就认了,他却只爱金银,藏起来不花……图什么啊?”

“你劝过吗?”雄伯南也有些无语。

“自然劝过,我、还有龙头,都跟他说过许多次,龙头跟他说,不贪图小利才能成大事,过河后我也跟他说,如今咱们回了老家,要以身作则,他每次都点头……”魏玄定彻底无奈。“还是穷惯了,自小是个不是生产的无赖性子,贩马后也是黑多于白。”

“问题是现在该如何处置,大战已经开始了。”张行安静等对方缓过气来,再继续来问。

“装作不知道,可能会让全军都有些不满,郭敬恪自己心里也会犯嘀咕,反而会坏事。”魏玄定坐下来,认真分析。“处置了,从宽,郭敬恪是高兴了,不免会让辛苦锻炼的纪律废掉,咱们也没了威信,那些辛苦维持军纪的营头士气也会受打击从严呢,他跟他那营兵马可能会有说法,接下来也不知道敢不敢用……说不得还有些头领觉得我们对功勋头领过于严苛。”

“这事麻烦就麻烦在发生的时候……但按照说法,若不是打仗,反而不一定知道这事。”强横如上午对宗师使出从容一击的雄伯南也叹了口气。“做事真难!”

张行点了点头,事情就是这么操蛋。

当你面对着重大事件或者考验,准备停当,以为自己一方将团结一致迎难而上的时候,却总会临时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不和谐,甚至近乎荒谬的阴差阳错。…但实际上,笼统来看,这反而是某种常态,也是必须要面对的困难一部分。

回到眼下,郭敬恪这事,放在其他时候,屁都不是,收了贼赃,去了头领之位,军前效力,正好展示一波张大龙头的执法如山、赏罚分明,黜龙帮能上能下,人事结构比大魏朝健康十倍。

可是,临到战前,而且是已经事实上交战后的第一晚,晚上还要想着是否夜袭,明天指定要大规模开打,什么事情似乎都有了别的说法。

“能不能让他趁机诈降?使个苦肉计?”魏道士想了一会,忽然来问。

“不行……”雄伯南摇头道。“上次窦立德诈降,赚了张世遇,官军上下耿耿于怀,再遇到投降,怕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处置了居多。”

“不光是这样,关键是我们本就没有需要诈降的军事计划。”张行也摊手。“今日上午的试探来看,薛常雄不是牛督公那种真正的宗师高手,完全可以先顶住,待其疲敝,再行反击……总不能为了诈降而诈降吧?”

“也是。”魏玄定真心觉得烦躁起来。

“总得选一个。”雄伯南催促了半句。

“也罢。”张行想了一想,继续来言。“我的意思是一定要处理,而且迅速处理,至于如何处理,要看年前去打坞堡时,其他各营在执行军纪上的程度……如果人人都像他这般藏私,那咱们就从宽,省得一仗不打,倒戈了一半若是大家多还能坚持,他这样的是少数,便去了头领的位置,罚没脏物,让他到队将位子上任用,戴罪立功。”

“那便是撤了头领的位置戴罪立功了。”魏玄定勉强笑了下。

“是。”张行干脆来答。“但要魏公多辛苦一下,往各营说清楚……郭敬恪是河北人,又是一开始举义时的资历头领,怕有不少头领会多想……而此类人,魏公应该都熟悉。”

“我尽量去讲。”魏玄定点头,复又来问。“他那营兵怎么办?他本人安置到谁那里?要不要撤下来,放到后营?”

“太浪费了。”雄伯南明确反对。“而且太刻意了,反而影响那营兵的军心士气。”

“魏公去领呢?”张行想了一想,给出一本意外答案。

魏玄定当时一怔,旋即一喜,但复又苦笑:“我怕没那个本事。”

“依旧让郭敬恪在本营中任用,让他指挥调度……借魏公身份压一压的意思。”张行稍作补充。“告诉他,即便是没有奇功,若是中间正常经历了战事,他也只是妥当协助作战,同样可以折军功赎罪,让他事后做个舵主、副舵主,回东境地方上了事。”

其余两人想了一想,似乎可行,便干脆答应下来。

随即,张大龙头亲自写了手令,然后雄伯南去叫上柳周臣,与魏玄定一起往郭敬恪营中去了,须臾片刻,郭敬恪又随三人过来请罪,张行也懒得摆好脸色,只是敷衍听完,便让对方去了。…而处置完此事,张行却又不免叹气。

其实,事情怎么可能一帆风顺,万事妥当?

就好像郭敬恪这事,算是明面上的,必须要处置,眼下还有个事情,他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错,魏玄定自回到河北后一直积极过了头,想有所表现和表达,甚至一直有拉拢河北籍头领的小动作,阎庆几次表达了不满,很多头领也私下来找张行进行过表态和反应。

但张行又能如何呢?

一则,魏道士立场一直很坚定,算是自己人,而且他那个位置也是有名份的,不好拦着二则,就算是要用什么手段压制,也不是现在,因为打仗了呀!

想着此事,稍作犹豫,张行复又点了几位头领过来,乃是让王叔勇、郝义德二人联兵,去夜间扑打官军大营,尝试袭扰官军,并以张善相接应。

处置完之后,也不管其他,直接躺下便睡。

中间贾闰士来回报了一次,告知了“大胜”,再一问,取回了四五十首级,便也颔首,继续翻身来睡。

翌日一早,起来洗漱完毕,用了饭,径直擂鼓聚将,待众将披挂整齐,汇集中军大营,张大龙头一身布衣,也不戴帽子的,往主位上一坐,却毫无昨晚之谨慎,居然眉飞色舞起来:

“诸位,昨夜王五郎与郝头领夜袭敌营,敌众二十万,两位却各自只率数百骑突入,斩首五十而归,更吓得敌营惊惶,一夜疲敝,委实胆略惊人!当居此战首功!”

众人各自懵了一懵,然后反应过来,纷纷称贺。

饶是王五郎和郝义德昨晚得了中军嘱咐,此时也不禁怔了一怔,方才勉力拱手来谢,口称惭愧,面上也很惭愧的样子。

其余几个知情的,也无话可说,因为孬好没有夸大了斩首,只能当昨日没有斩获的那几千兵是陪跑了。

看着二人面薄,张行点到为止,复又来笑:“但也有不对路的事情,昨日有司来报,郭敬恪郭头领违背军纪,在攻打坞堡时擅藏财货,我已经跟魏首席、雄天王商量定了,撤去了他的头领位置,贬为队将效用……唯独战事凶危,郭敬恪所领那营兵马需要人统领,只能劳烦魏首席亲自督管了。”

众人四下去看,果然没看到郭敬恪,便是之前对百骑劫营之事疑惑的,也都各自凛然,继而严肃不语。

“今日必有战。”张大龙头继续来言,不给大家多想的机会。“而且前几日必然是最难捱的,诸位须谨守军令,进退有度……一句话,大兵团作战,纪律要严明,谁也不要觉得自己有什么倚仗更不要指望河北这个局面下兵败了有什么好果子吃,真的兵败了,大河上都是浮冰,也回不去,而且人家好几十万人,豆子岗都能给滤一遍,之前河北官军如何对河北义军的,更是不待说当然,也不要觉得贼众可欺或者贼众可惧,这一战,咱们以逸待劳,工事坚固,只要不犯错,本就有胜算,安心作战便可。”…徐大郎不在,程大郎带头,纷纷称是。

而张行说完这一套,营房内一时安静,而想了想,这位大龙头复又认真来讲:“我知道,有些话说多了,不免被人嫌弃,但还是要说……我常说,咱们黜龙帮是秉承天下大义,官军是逆天而行,总有人私底下觉得这话是套话,无外乎是立场不同罢了,什么站在我们这里自然是我们是顺,他们是逆,站在他们那边来看,自然他们是顺,我们是逆……但不是这样的!”

话至此处,张行语气陡然一肃,音调也高了起来,甚至隐隐动用真气:

“官军眼里只有关陇人,没有东境河北江东人只有凝丹以上的高手和豪强之家,没有贩夫走卒、芸芸众生……

“但咱们有,咱们都有……咱们黜龙帮里,有河北人、东境人、江淮人、江南人,甚至巴蜀人,而且也有所谓关陇贵种咱们开释官奴、赎买私奴,用农人、用商贩、用地主,也用降服的郡丞、县令,便是郡守将军真心来投,咱们也能纳他就连咱们按照法度授田、收取赋税,用的也是大魏的律法!

“朝廷指着咱们起兵说咱们不老老实实在家等死是坏了律法和规矩,殊不知,坏了大局的根本是他们,咱们不过是把事情变回原本该有的样子!

“什么叫做原本该有的样子?就是一个人辛苦种了一年地,就该吃饱饭,一个人辛辛苦苦织了半年的布,就该穿上新衣服,一个人拼了命的活下去,他就该活下去!而且谁也不该看不起谁,最起码不应该无缘无故就羞辱其他人,侵犯他人尊严!得给人活路,也要给没错的人选路的尊严!”

话至此处,张行左右来看,也不管有几人听进去,几人敷衍,又有几人群情激奋,只是摆手:“我知道,这天下天天有人疑我有什么惊天野心,其实我这人就这些出息……这些话,我也让人抄到传单上了,待会各营都有,拿到前线去念,我不管几个人信,几个不信,我一日在黜龙帮做主,就一日要念,就是要告诉天下人,我们才是大义所在,而大魏就是逆天之贼!打仗跟明白道理,没有冲突!”

说完此话,不待程大郎继续带头,也不管周行范、窦立德这些人眼睛都已经睁的浑圆,张行率先起身,就在座中披了代表了大头领以上身份的白色短氅,然后扶着那柄布裹着的无鞘长剑、挂着腰中罗盘当先走了出来,身后数十员大小头领则在魏玄定和雄伯南的带领下纷纷随后,鱼贯而出。

再过片刻,张行与小一半的头领便转入早已经垒好的高台,升起红底的“黜”字大旗,其余头领则纷纷往归各营,各自升起本营本姓旗帜……此营不只是说所领营头的意思,更是独立一营寨的意思……之前黜龙军准备的营垒工事,乃是层层叠叠,宛如棋盘一般的布置,却又不连贯,乃是波浪线凹凸之态,前方凹者无寨之处,便接后方凸着有寨之处,每三者自成正反品字形。…然后,每头领率一营各据一寨。

张行所居将台当面,便是三层十五个军寨,十五营三万兵,左右便是工匠、后勤上的布置和准备以及数不清的辅兵,身后则又是类似的几层军寨。

除此之外,左侧更有般县县城充当一翼侧护。

也就是李定不在此处,否则必然会笑一句“结硬寨、打呆仗”。

当然,张行必然甘之如饴,毫不以耻。

事到如今,大魏之全盘崩溃已经越来越明显,对于反动实力的集结反扑,其实没必要你死我活,若能保存实力,谨守成功,那即便是不能,官军也必然一次不如一次,义军也必然一回强过一回。

所以,他张三就是要老三套打天下,也就是演讲、工事和后勤。

他不信,做好这些事情会没有回报。

这边方才坐定,见到各军在寨中各自宣讲、整肃,未待片刻,便遥遥可见,相隔不过十数里的官军大营也已经开始大开营门,然后数不清的官军涌了出来,宛如平野洪水一般骇人。

而官军只在营前稍作整备,便在两翼骑兵的遮护下往黜龙军阵地徐徐而来。

且说,双方营寨相距非常近,上午时分,很快就到了临战距离,但除了更外围的哨骑战外,却意外没有发生剧烈的冲突与大规模作战。

因为薛常雄在观察,就好像昨日张行隔着马脸河观察一般。

“你们觉得哪里是破绽?”微风吹来泥土的味道,临时垒起的土坡与杂物堆上,薛常雄勒马立在自己的大旗下看了许久,正色来做征询。

众人面面相觑,几个儿子想做表现,却都怕说错。

最后,还是心腹陈斌无奈,开口做了个引子:“要属下来说,东北面应该是薄弱处……般县和平昌县两城之间,距离还是太远了,或许可以从平昌县那边突破……但也有可能本就是个诱饵,是吸引我们分兵的伎俩,人家只是借平昌县做个犄角,并没有全线防守的本意,甚至平昌县也是随时可弃的。”

“不错。”薛常雄点点头。“咱们时间有限,若是分兵拿下平昌县,反而中了他计策,而且拿下了,也终究要回身啃身前这块骨头……总该试试软硬。”

“儿子愿为父帅先锋。”老早凑到跟前的老四薛万弼忍不住率先表态。

“不用。”薛常雄摆手示意。“这个阵势,一军一营之胜负没有用处,便是侥幸拿了一个,也会被迅速夺回……须一举夺得整条阵线,方才算胜了一阵,而要得整条战线,须五营取了三营再大举压上方才妥当……”

话至此处,薛常雄明显顿了一下,因为他想到了另外一个事情,那就是对方这个营寨壁垒的排列,不光是有利于防守,也很方便撤退,直接撤退是有后方战线左右翼遮护的。

看来,对方是打定了主意,要熬过这区区十几天的融冰期,然后获得主动权。…“不管如何,都要硬碰硬。”回过神来,薛常雄反而下定了决心。“此战容不得投机取巧,就是要看大魏还有几分底力!而贼军有几分本事!传令下去,着薛万弼、王伏贝、王瑜、慕容正言、冯端五将当面过来!”

军令下达,五位中郎将,两人本在主帅身侧,三人在各部之前,此时迅速汇集,只翻身下马,就在旗下拜倒听令。

“我这人,素来不愿意讲什么空话。”薛常雄见状,也不让人起身,只是勒马在旗下,居高临下缓缓来言。“但张行和黜龙贼,委实不是一般贼人,一则他们确实兵强马壮二则此獠惯会用言语、文书蛊惑人心三则……今日见到,方才晓得,这人狡猾归狡猾,军略上也的确不可轻视,他之前平原和乐陵两战,分明是急袭如火的态势,如今却又能用心土木工事、壁垒森严,俨然不动如山,这已经名将之资了。但越是如此,此人和黜龙贼就越是河北之心腹大患,也是诸位与我的心腹大患,不得不除!”

话到此处,薛大将军也和张行之前一样,音调陡然提升起来,并用上了真气鼓荡。

“你们五人各领本部三千众,与本帅当面去攻!后方支援后续自有调度,不管是谁,若有先拔寨者,赏银万两,并奏请圣人,提拔州郡!而若谁敢不停指挥,擅退回来,别怪我军法无情!”言罢,薛常雄拔出他那柄直刀,遥遥指向前面,奋力一声大吼,同时身上绽开耀眼光辉。“开战!”

如雷的战鼓忽然就震动了整个初春的原野。

数里外的高台上,已经有过一次类似经验的张行置若罔闻,只是侧着头看远处空中飞过的一群乌鸦,那应该是被鼓声惊动逃散的乌鸦……以至于春天来了,它们却自北往南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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