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龙湾,海上桂林。
大明在安南新置的高平、谅山、武安、新安四府之一的新安府,府城县城皆在下龙湾的下龙港。
下龙湾有三千多个海岛,秀美的海岸神似桂林山水的海滨风景。
下龙港,本非此名,原有安邦、绿水、云屯等名,在很长时间,这里不过是偏远的北部沿海渔村,后来暹罗等国来越贸易,申请在下龙湾海岛建立庄点,称为云屯。
直到大明绍天朝舰队降临,水师战舰上的龙旗飘扬,威武霸气,于是当地人都称之为神龙降临,明军也觉得这些土着们的说法挺好,于是将新建港口取名下龙港。
明水师来时,这里仅有四个渔村,二百多户村民,一千二百多口人。在下龙湾里,有许多不能上岸居住的疍户,只能在水上船屋里居住,一直倍受欺凌,这是一个很特殊的族群,从中国东南沿海一直到中南半岛沿海,到处是这些人的身影,都受陆地打压。
明军来了后,也按中原对疍户的政策,招他们入籍,授予身份,允许他们上岸定居,甚至分授给他们田地等等,取消了对他们特殊的歧视政策,一时间大量沿海疍户来投。
下龙湾热闹起来,不仅是明军舰队在此进驻,新建了下龙港在这里贸易,方便经过的商船补给等,这里迅速兴盛起来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下龙港北面有东南亚最大的煤田之一的鸿基煤矿。
大明早就已经知晓这里丰富的煤炭资源储存量,尤其是其可露天开采,是优良的无烟煤,更难得的是临近下龙湾,方便运输。
大明在广州的佛山,有整个大明朝最大的冶铁加工产业,佛山产的广锅等名扬四海,成为重要的贸易产品,甚至为如今的大明军工业,提供优良和充足的铁料。
佛山冶铁制造业,离不开煤炭,传统的烧木炭是远远不够的,下龙湾北的鸿基煤矿距离佛山又近,尤其是海运方便,储量又高,开采又易,明军水师占据前,大明就开始在这边合作采矿了。
明军水师进驻,安南正式割让四府后,少府监和户部、工部各分立了一家大型采煤矿场,也有许多大明商人涌入。
到如今,矿区已经有七万多人,其中矿奴都有两万多,许多交趾越人也跑来矿区或挖矿或从事周边服务等产业,让矿区无比兴盛热闹。
从福建两广等南下的汉人都有两万多。
这座巨大的宝库引来无数人马,长达二百多里、宽三四十里的矿区,露天储量就有两亿多吨,地下储量二十多亿吨,表土还薄,又有临海靠港,海运便利,以前的交趾人根本没想到自己瞧不上的北部,居然有此宝贝。
距离北海港不过二百六十里,从北海到广州九百里,全程也不过一千二百里,但鸿基矿场的煤到下龙港,装船海运到广州佛山,却是非常便捷。因为朝廷控制了这个宝贝煤矿场,广州佛山的铁冶产业都又上了一层高楼。
现在无数的人在往这片地区汇聚,下龙港里两个码头也是永不停歇,无数运煤船满载着煤驶离,却又有许多商贸船驶来,除部份是来补给的,也有一些是来转口加工的毕竟这里的煤便宜,人工也便宜。
当然还有许多船是直接来送奴隶的。
矿场需要大量的矿工,而奴隶是成本最低的,皇家的、官营的,还有那些私营的,都缺人手,都喜欢用这些奴工,管他是日本来的还是朝鲜来的,又或是从交趾占城缅甸吕宋苏门答腊婆罗洲爪哇马来半岛或是天竺非洲来的,也不管是黑皮肤还是白皮肤还是黄皮肤棕皮肤的,到了这里只有一个身份,便宜好用的挖矿工。
虽然这里的煤矿可露天开采,表土还薄,但采矿依然是个非常费人的产业,需要青壮劳力,而且损耗惊人,奴隶无疑是最好的产业工人。
吴三桂站在船甲板上,帆船正在入港。
看着犹如一副水墨画的下龙湾,再看看又仿佛如清明上河图般兴盛热闹的下龙港,吴三桂迎风而立,海风拂面,却吹不走满心的愁怅。
身为大明安南都护府副都护,驻安南总督,挂安南将军印的骠骑大将军,吴三桂刚四十出头,四十一岁的吴三桂站在船头,回顾这半生,年轻得意过,也曾彷徨茫然过,曾经大明将门中最耀眼的新星,崇祯末年天下期盼的救星,再到降顺再反投满清,开山海关引清军入中原。
他背负骂名,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不仅为女真人攻城掠地,甚至是无情的镇压屠城。
如果女真人能够坐稳江山,也许他也不失在新朝有一席之位,甚至满人兑现承诺的话,他或许能成为云南王或是缅甸王,就算背负骂名,可也值了。
“大帅,港口水师有船来相迎了。”一名飞骑尉官上来提醒他。
吴三桂瞧去,一条快艇驶来,上面是水师的蛟龙旗。
他的目光变的复杂。
龙旗飘扬。
谁能想到大明还能中兴?
也许不能叫大明中兴,应当叫朱以海再建江山,这个绍天朝虽然还打着大明的旗号,他也是朱元章的子孙,但这跟以前的大明完全不是一个王朝,除了保留了明这个国号,仍然是姓朱的当皇帝外,他觉得现在绍天朝,跟以前的大明完全就是两个王朝。
朱以海跟刘秀一样再建了一个王朝。
他吴三桂本来也是新朝功臣的,归附新朝后,他也是出了许多力建了许多功的。
不仅率陕甘归附,还围剿了孟乔芳等率领的鞑子湖广陕甘的这支重要力量,把鞑子的支柱又砍断一根。
甚至后来他与洪承畴平陕甘回乱,不惜杀百万叛乱,而后又来安南,手上也是沾满了越人的鲜血。
可如今,一道圣旨,就要召他回京。
“为本帅更衣。”
吴三桂回舱,更换官袍,特意换上皇帝御赐的飞鱼袍,看着镜中那个人,紫袍玉带,紫袍上的飞鱼,形似龙蟒,可终究既非蟒更非龙。
“大帅,耿仲明死了,钱谦益也死了,北京就是个陷阱,不能去啊。”身着麒麟赐服的张国柱在一边劝说。
“一旦进京,就再无生机了,咱们为朝廷出生入死,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如今这天下太平,便开始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了,我等岂能答应?”
吴三桂看了眼张国柱,继续盯着镜中的自己。
张国柱还在那里劝说,他已经劝了一路了,吴三桂知道张国柱这些话并不都是为自己好,张也是个降将。
他也是大明辽东边将出身,铁岭边军出身,清军入关后,他为刘泽清麾下游击。刘泽清降清,他却没降,跑到崇明与一群奔逃至此的巡抚总兵们一起拥立了义阳王为监国,此后随王朝先陈梧等南下江浙。
陈梧袭朱以海,黄斌卿火并王朝先,张国柱身为阿梧麾下,却也打着自己小算盘,想趁机抢地盘,他假意投降留守定海的王鸣谦,结果却是诈降夺城,最后还想夺宁波,结果王之仁及时回援,张国柱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宁波没拿下,定海也丢了,甚至他麾下那支人马也几乎损失殆尽,最后带着一些亲兵出海北逃,最终去杭州降了清军。
相比起当年一起南下火并朱以海的王朝先,张国柱走了许多弯路,王朝先被黄斌卿欺骗火并后,只身投了朱以海,虽然坐了多年冷板凳,可后来还是赢得了信任,慢慢的出任实职,如今甚至成为卫藏将军。
而张国柱降清后,虽然得授副将,后来还升授总兵,再记名提督,可朱以海北伐战场在三吴之地,张国柱首当其冲,屡战屡败,最终没逃过被迫投降的命运。
此后他比王朝先待遇更差,冷板凳坐的更久,好在后来从海上去河北敌后游击,再去辽东绕后,也实打实立了些功劳,凭借着那股狠劲,张国柱也得了个悍将之名,之后又随吴三桂去陕甘平乱,更是每战当先,跟张勇并称杀神,个个手上沾满十数万人血。
之后又调去云南,再调到安南,他跟吴三桂也算是老搭档了。吴三桂是安南总督,他是安南巡防营提督。
吴三桂是凉国公,他也得封桂国公。
今年初,朝廷还加封他太子太保,加实封通前共一千八百户,能有此官爵名位也已经很不错了。
可朝廷突然一道诏书,要他们交接印信,立即入京,一切都变了。
耿仲明和钱谦益的死,尤其是罪臣录的出现,让他们都知道正在发生什么。
事发突然,大内御前侍卫护送着宣旨的行人突然到来,还先以圣旨召了安南的数名大将,让他们调了精锐直接来见他们,没给他们半点考虑反应的时间,一再催促下,也只得交出兵符官印等,然后跟着北上。
眼看着就要进下龙港,在这里补给后,下一站就是广西北海港,直接就出了安南省境,他们就更加没有回旋机会了。
张国柱不愿束手待毙。
曾经的辽东边将,后来乱世里的军头,张国柱的年纪比吴三桂大,这半生经历也是非常丰富的,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要是进京,肯定落的跟耿仲明一样下场。
他不甘心。
这位曾经也是反复无常的军头,一遇到这种紧急情况,立马想到的就是反他娘的。
只是吴三桂这一路上不听他劝。
“大帅,反了吧。”张国柱再次恳求。
“君不君,则臣不臣,绍天帝无信义,则我等也不再用忠诚于他。”
吴三桂整理了下飞鱼服,望着张国柱,直接问道“反?我们现在就是那待宰的羔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咱们现在身边连个亲兵都没有,你说反?我拿刀你提弓,咱们两人砍翻那几个大内御前侍卫,再砍翻安南派来护送的禁军?夺了这条船,然后再炮打下龙港,把下龙港占了,再扯旗造反?”
今时不同往日了。
张国柱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他吴三桂自然也不是那本份的将领,崇祯朝以来,他们反反复复,哪个不是手握着一支兵马,然后就能翻云覆雨,反复横跳的,毕竟只要手里有刀有枪有人马,那乱世里就是草头王。
可自从他们降朱以海后,朱以海就没再给他们这种本钱了。
吴三桂降清后,鞑子都还起码让他统领了大半旧部,可朱以海却完全不给机会,一归附后就又是整军,又是调员,旧将东征西调,麾下人马也大多重整,到后来干脆把他调入朝中任职,脱离了旧部众。
后来他陕甘平乱,再到镇守安南,虽然职权挺重,可却再没有真正的兵权在握。
本身绍天朝的军队制度建设上,就与原来大明朝不同了,以前将领们手头最倚重的家丁部队,绍天朝没了。
将领们的标营直属部队,也没了。
镇协标营各级外,就算是一镇提督或总兵,他不再是全权,有军令、参谋、后勤、监察等几大处,各有军官分掌,主将下面有好几个副职,也不完全是主将属下,而是各有职掌互相监督制衡的,主将不过是在指挥方面有更大话语权而已。
这些制度下,吴三桂就算是安南总督,也根本难以说一呼百应,直接造反的。
毕竟大明地方上的军队,还他娘的分成了几大系统,有驻防御营系统,有省巡防营系统,有团练系统,另外屯镇、驿镇也属于地方武装,但却各有指挥体系。
比如各省驻防御营,只受驻防御营提督统领,省防巡警备营,只受省巡防提督统领,而各新恢复的都指挥使司,则只负责团练,以及招兵动员等。
吴三桂身为驻安南总督,实际上权柄不如内地的总督,而且和内地总督一样,是无权直接指挥调动驻防御营的,调动省营、团练、屯镇等,也要通过巡抚巡按的联署,并经过省提督、省都指挥使、团练总兵等。
其中最精锐的驻防御营更是调不动,只能请求配合,还得经过朝廷批准。
另外就是安南还驻有水师部队,水师同样隶属驻防御营的一种,一样无权调动。
如果是镇压安南的土着叛乱,那么手续齐全的情况下,吴三桂是能够调动辖下的这些人马,甚至请求驻防御营陆军和水师的配合的,还能征召安南莫氏、武氏的人马。
可如果他要造反,那他就没有手续。
更别提如今大明如日中天,他要造反,谁肯附从,连他娘的升龙城的莫氏,宣光的武氏,甚至是顺化的阮氏他们,都绝不会公开支持他的。
吴三桂若有选择,还会束手待擒?
“总不能坐以待毙!”张国柱不甘心,这种军头乱世里走过来的,骨子里还保存着不行就反的念头。
“也许引颈就戮才是我们最好的归宿,起码还能保存家族。”吴三桂叹气。心中满是不甘,可却被束缚的死死的,无能为力。
想他堂堂吴三桂,如今镇守安南,身为总督,可皇帝居然只派几个御前侍卫护送着九品行人,宣一道圣旨,就能将他拿下。
他连半点反抗的余力都没有。
他在安南其实也有些亲兵,甚至有些暗里豢养的死士家丁,可他却连召他们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带走了。
反?
他当然想反,可现在一点本钱都没有,拿什么反?
真一时情绪上来,凭着这满腔怒火就反了?
那结果呢?
吴三桂做事,向来喜欢谋定后动,喜欢三思后行,他总是思前顾后,是个精于算计的人,或许骨子里还始终保留着他们老吴家的商人天赋。
“大帅,我在矿区里也有自己的矿,那里有不少族人亲戚,还有许多家丁矿奴,我知道大帅在矿区也有不少人,矿场里的看守也是有不少武器的,咱们进港后,找个机会逃去北边矿区,招集人马先占了矿区,到时扇动那些矿工奴隶造反,承诺只要他们跟着起兵,就还他们自由,甚至杀敌还能立功受赏,咱们先夺矿山再夺下龙港·······”
吴三桂很佩服张国柱的大胆冒险,这计划可不是一般的大胆。
“我们矿场里才多少家丁护卫,多少奴工?皇家、官营的三大矿场你知道有多少护卫武装吗,知道朝廷在那边驻了多少兵吗,有多少民兵、团练,尤其是在下龙港,这里的水师你知道有多少炮舰水兵?”
想跑去矿场扯旗造反,难如登天。
可张国柱却已经咬牙切齿的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既然他朱以海不给咱们活路,那咱们也跟他拼了,败了不过一死。”
“不反,死我们一人,败了,必是满门抄斩。”吴三桂提醒。
“大帅何必这般丧气,未必就一定会败,咱们在矿场扯旗举兵,若是拿不下下龙湾,大不了往西去,十万大山里还有的是机会,实在不行,咱们就一直往西南,去那蛮荒之地,占地为王,总好过这般束手待擒引颈就戮。”
吴三桂知道他说的是安南西面的南掌国,南掌国以前是孟人真腊国统治,真腊衰弱后,湄公河中游的泰人城邦陆续成为独立城邦,后来诸城邦联盟组建了泰人联盟国家南掌国,也叫澜沧国,后南掌被迫归附安国。
此时的南掌国实力弱小,甚至内讧不断,隐隐分裂为勐占等四大割据势力,在安南、缅甸、暹罗几大势力的包夹下,南掌这个湄公河中游的内陆国家越发衰弱。
若是能拉一支部队过去,吴三桂认为还真有机会占地为王,而且那里身处内陆,偏远落后,明军都未必能够去围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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