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噶尔部的楚琥尔是个不守规矩的人。
他偷偷在卫拉特运送到俱尔湾的货物里,夹带了一头白骆驼和八匹雄健的白马。
督尔伯达来这辈子都没见过楚琥尔如此恭顺,带着最珍贵的贡品从天山北路一路走到青海,驻扎在青海湖畔,元帅府一声召唤,就牵着九白毕恭毕敬前来觐见。
楚琥尔有求于刘承宗,他在卫拉特四部的地位极为特殊。
一方面作为战争的失败者,他的牧地被赶到了卫拉特的边远地带,离俄国人的据点比离准噶尔在尹犁的大庙还近,形势非常危急。
而另一方面,虽然那场战争,最后以支持他的土尔扈特部被打得被迫西迁告终,但他发起战争的目的完全达到,成功继承了兄弟青台吉的部众与财产,并在战争中兼并了另一个兄弟白拔都的遗产,整合到准噶尔部三分之一的力量,是四卫拉特少有的强势封建主。
但楚琥尔有一个非常弱势的地方,他所掌握的部众与土地,并未被其他卫拉特首领承认。
这种情况下,他的兄长巴图尔珲台吉得到刘承宗支持,在天山南北紧锣密鼓地筹备战争,楚琥尔一定要争取到来青海的机会,只为三件事。
第一,他希望刘承宗也能封他一个像样的爵位,确保他在卫拉特的地位。
第二,他想知道元帅府对天山以西的土地政策,是否真的像传说中那样,谁打下来就归谁。
至于第三嘛,他也想要武器,火器和铠甲,多多益善。
蒙古诸部的游牧战士很难使用火器,内部阻力太大,并非一个英明首领就能简单改变的事,就和刘承宗在狮子营时期,很难使用火器的原因一样。
火器的加工复杂,没有固定的定居点,即使手上有一些工匠,也仅在短时间内对已有的火器进行修补,无法进行大规模生产,同时火药与弹丸也对矿产资源的获取和加工能力提出更高的要求,最关键的是大量半辈子使用弓箭的战士,让他们在短时间内难以更改主力兵器。
准噶尔部在蒙古世界最为特殊,外部压力使他们被迫消弭内部阻力,保持对火器的巨大渴望。
没别的原因,在他们四面八方,俄国人、哈萨克、叶尔羌、元帅府,统统都在使用火枪,而且在过去的时间里,这些火枪让他们一次次吃了大亏——古老的传统已经崩溃,没有办法再坚持下去了。
而对刘承宗来说,楚琥尔的长相让他很有好感。
明军的军人有固定形象,戎服尚红、士兵蓄须,军阵一站就是一片红海,而楚琥尔同样也有一脸旺盛的胡须,很像他手下的兵。
不过即便如此,刘承宗的天性使然,他根本不在意楚琥尔所表现出的恭顺,因为这些东西它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即使现在是真的,一年半载之后也可能是假的。
别人对他的态度,永远不取决于别人,而取决于他自身实力与能为别人带来的利益。
在新城的元帅府衙门,刘承宗亲密地邀请楚琥尔坐在次座,尽管楚琥尔不会汉人言语,但是有达来作为通译,二人的交流并不费力。
刘承宗让人拉出舆图,很简单地在西北方向沿巴尔喀什湖画了条简单粗暴的线,抬手向西摆去:“这条线以西,纳入版图都会设立宣慰司,除定期朝贡,地方事务全权交由宣慰使,允许土官世代承袭,永镇斯土。”
“唯独。”刘承宗说到这,认真看了楚琥尔一眼:“书同文,车同轨,要同风,九州共贯。”
达来台吉眨眨眼,尽管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汉学水平挺高,但翻译这句话也是个简单的挑战。
他看向等待翻译的楚琥尔,停顿了很长时间,绞尽脑汁才开口道:“天上和地下中间的东西南北,从山东海滨到额尔齐斯河,都要用同样的文字和语言,所有人都在敦塔兀鲁斯岱青契丹汗的统治下,用一样的规矩约束部众。”
楚琥尔没有出言反驳,但也没有立刻应下,他只是直勾勾地用看起来不太聪明的眼神望向刘承宗,疑惑占据了他的大脑——眼前个年轻的汉人汗,好像真的相信他说出口的这句话。
楚琥尔敢保证,这个汉人汗根本就不知道,即使是在他所统辖的部落里,那些属夷加到一起就有至少七种言语,如果算上各种来源的生僻词汇,有上百种言语都不夸张。
简单来说,西边被俄国人灭掉的西伯利亚汗国,他们的首领库楚汗死后,遗民在三十年前逃到了准噶尔部控制的土地上。
如今楚琥尔带来这些卫拉特交给刘承宗的毛皮,就有一部分是西伯利亚汗国遗民交给准噶尔部的毛皮税。
楚琥尔明白,都使用一样的言语、一样的律法,能让汗国更加强大,实际上他的哥哥巴图尔珲台吉、父亲哈喇忽剌,甚至是草原上任何一个统治者都有这样的想法。
想法正确是一回事,但正确,和成功没有必然关系。
答应和做到,自然也没有必然关系。
所以楚琥尔经过短暂迟疑,便把胸口拍得震天响,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他的目的是从元帅府弄一些兵器,支援自己接下来的战争,跟刘承宗要在这片无比广袤的土地上塑造强大帝国并无关联,既然跟后者无关,那他干嘛去争论这事儿能不能成功呢?
只要大汗提供武器装备,你就是光天化日说天是黑的,那它就是黑的!
而对刘承宗来说,天山那边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都不过是为了让后世子孙安定而已,毕竟欲固关中,先固秦陇,欲固秦陇,必固河西,欲固河西,必斥西域——一切恐惧,都源于战略纵深不足。
“你想要的,我知道;你来效忠,我也感受到你的心意;你想要的,我能给,但不能这么给。”
刘承宗对楚琥尔笑了笑,让达来台吉在舆图上画出楚琥尔的领地,冬夏两季的牧地很大,但谈不上好地方,几乎是准噶尔部跟俄国人势力范围的边界。
他说道:“天下大势正在变化,你有进取的心意,将来打下来的地盘会比现在大得多,我会支持你,我授予你楚琥尔营参将之职,随同我的兄长刘承祖作战,天山衙门为你记功,报到元帅府,我再册封给你爵位。”
刘承宗巴不得给天山封得伯爵满地跑,爵位的含金量就在于我有你没有,如果所有人都是伯爵,那么伯爵就什么都不是。
但凡事都要讲究先来后到,卫拉特贵族在元帅府的爵位,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实打实挨揍挨出来的,别人来青海挨揍的时候,楚琥尔没来,挨完揍了,楚琥尔过来,刘承宗也不可能说封就封。
何况楚琥尔这个家伙,刘承宗一时半会是真封不了爵位,元帅府的爵位本身为了招抚黄金家族和蒙古首领,在定规矩时就跟蒙古称号挂钩,本来楚琥尔也应该是个台吉,偏偏他跟自己老爹干过仗,把这个本该给他的称号弄没了。
如今就是个普通贵族,刘承宗当然可以封,但是没必要。
不过将来楚琥尔如果能从哈萨克汗国或俄国人手中抢过来一块土地,元帅府的规矩就是这么定的,到时候再封个爵位,谁都不会说什么。
好在楚琥尔知道参将是什么,卫拉特的台吉是假台吉,察哈尔的台吉是真台吉,他知道察哈尔的粆图台吉之前在刘承宗手下就是参将。
尽管这个官职不能说让他完全满意,但刘承宗给他找的长官刘承祖,他很满意。
有刘承祖在,这次回去,卫拉特任何贵族都不会再对他的领地有什么不满,他很爽快地答应下来,高高兴兴接受了三千人的中营编制,这才火急火燎地对达来台吉道:“你快问问大汗,兵器呢,我是参将,也能跟元帅府做买卖?”
这次他得失望了。
刘承宗脸上带着理所应当的笑,摇头道:“兵器贸易,是元帅府和全卫拉特的贸易,你是卫拉特的一员,当然也算在里面,不能独自过来贸易,你需要兵器,得跟你哥哥谈。”
楚琥尔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最害怕也最服气的就是老虎一样的兄长巴图尔珲台吉,听到这个名字就蔫儿了。
刘承宗看他的神情,摇头笑道:“不过如今你既然是我的参将,又给我贡了九头白牲口,我也总要赐给你一点见面礼……一百杆火枪。”
其实刘承宗本来还想给他提供一批盔甲,不过想了想,最后还是没开口,倒不是因为盔甲的价格昂贵,而是楚琥尔的领地偏北,其他盔甲在性能上都不太合适,最合适的是棉甲。
纯棉甲。
而纯棉甲这个东西,元帅府其实也刚刚才能自产——因为元帅府在前几年有生存危机,土地政策极端重视粮食的缘故,河湟很少种植棉花,这种情况直到拿下甘肃才算有了一块正常的农耕土地,也就才有了能够制作纯棉甲的大量原材料。
现在元帅府都没几件纯棉甲,他要是送点锁子甲啥的,也意义不大,人家自己能做。
……
招待完楚琥尔,刘承宗还没腾出手,承运就已经找上来了。
“哥,这次出了个大事。”
承运捧着元帅府的收货单上前,道:“可能是卫拉特征收毛皮征得急,二十五万张皮料,全是生皮,如果他们明年再运一趟,就是把百工局的匠人都累死,也处理不过来——河湟得修路了。”
刘承宗一问才知道,随着卫拉特运送巨量皮货的商队抵达,新城俱尔湾迎来前所未有的贸易盛况。
从海北县到俱尔湾,承运从新城征调了四百辆勒勒车前去收货,结果单是八万张羊皮就运了三个来回,让负责接货的承运不止一次抱怨卫拉特人对待货物的毛躁。
作为卫拉特运来单价最低的货物,巴图尔珲台吉甚至没给羊皮准备专门的车辆,只是简单粗暴地盖在战马背上、或塞在运送其他货物的车辆边角,就一路从天山运过来了。
这些未经处理的生皮运过来,统统硬化板结,急需进行腌制,否则上好的皮料很容易生腐损坏。
处理毛皮的技术对百工局匠人来说倒是小菜一碟,问题是元帅府在俱尔湾的百工局,是一个聚集了各行类高端匠人的部门,他们即使制作皮具,形成流水线的也是对已经处理好的皮料进行精加工,并不具备大批量处理生皮的能力。
过去西宁府也有把生皮直接送到百工局的情况,但就算整个西宁府的皮匠一年到头不休息,最多也只能处理羊皮牛皮十五万张上下。
这差不多是西宁府本身的制皮行业的产出,一下子增加了二十五万张皮料的负担,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貂皮这些较为金贵的皮料,承运算了又算,搁在新城,这些上好的皮料都得坏了。
刘承宗问道:“你的意思是运到兰州?”
承运点头道:“对,而且河湟得补路,之前打仗过兵,一路上到处坑坑洼洼,大车来回跑几趟就颠散架了,以后卫拉特年年运皮料,这路修修不亏,而且还有一个事,咱们的车快用完了。”
“不可能啊。”
刘承宗瞪眼道:“我缴获了那么多车,怎么就用完了?”
“哥,缴获的是多,但用的也多啊,大哥往北走拉了那多车走,你往甘肃打一仗,辎重车都跟军队走了一遭,现在都在兰州呢,新城就剩这四百辆勒勒车了。”
“书同文车同轨,河湟有多长?我记得是三百里。”
刘承宗心想,河湟如今是元帅府掌握最大的产粮地,能与河湟耕地面积相提并论的只有张掖、金县,但张掖一年半载没有那么多人口把土地完全利用起来,金县又是前线,将来河湟必然要连年向东运粮。
更何况河湟还有元帅府最大的铁矿和兵工厂,在这里修路绝对不亏,如果修一条能够快速运输物资的道路,反而对将来的战争大为有利。
刘承宗想着,拍手道:“反正要补路,我们在河湟修条轨道,从西往东、从东往西,南北两条轨道,让马车在轨道上跑,一直修到兰州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