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五月初一。
八角城的城头之上,穿元帅府锁甲的参将粆图台吉站在缺少防护的墙上,看向城外疏通城壕的喀尔喀营士兵。
任何军队都有挖掘壕沟的能力,但刘承宗的喀尔喀营,熟练的土工技艺令粆图台吉为之赞叹,就算是宣府边军,在挖壕设垒方面也未必能比得上喀尔喀营。
啥都是训练来的,刘承宗对喀尔喀降军的使用,几乎就是土工方面的强化训练。
阿海岱青的喀尔喀部众在投降刘承宗近一年的时间里,没能作为主力参与任何战斗,却包揽了几乎所有土工。
没打仗,他们在新城修水渠;打起仗,他们则挖壕沟。
在投降刘承宗之前,去年夏天他们还隶属于绰克兔台吉,八角城外的壕沟就是他们疏通的。
今年回来也不过故地重游,挖壕沟是驾轻就熟,他们甚至还能抽空给埋在城南的绰克兔台吉上个坟。
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凑齐了。
粆图台吉就发现,光头强这支人马进入状态特别快。
他这个营尽管号察哈尔营,实际上刘承宗拨下来的一千士兵都是从前土默特火落赤部古如台吉的人。
察哈尔营的这帮人还在城里啧啧称奇呢,感慨世上居然有修出八个角的城池,喀尔喀营的士兵在城里城外忙活起来了。
该砍树的砍树、该挖土的挖土,个个都是活地图,进了八角城全部化身导游。
“台吉向西看,那座山叫公主坟,里面埋着西夏公主,适合架设火炮;再向南看,那座山叫台吉坟,是喀尔喀楚琥尔朝克图台吉长眠之所。”
“朝克图台吉?”
粆图台吉记得这个人,印象非常深刻。
因为察哈尔大汗到青海来,就是应此人之邀,结果大汗还没到,这人就没了,闹半天埋这儿了。
“我们应邀前来却素未谋面,我该去拜拜他。”粆图台吉说着就喊亲随取酒肉前去祭拜,却被阿海岱青拦住。
“我看台吉还是专心军务。”
阿海岱青面无表情“跟朝克图台吉见面不急,输给卫拉特,你俩往后万年相伴,见面的日子多着呢。”
粆图台吉愣了楞才反应过来,他倒是对秃秃的冷嘲热讽不生气,只是笑道“嘿,说得就像你不会死一样。”
阿海岱青没理他。
每个人都会死,但尊卑有别,死后自然有不同去处。
察哈尔大汗死了,总归要混个埋在西边,有西夏公主相陪,做鬼也风流。
粆图台吉死了,肯定要埋到南边跟绰克兔台吉作伴,他们生前门当户对、死后望衡对宇,方便互诉衷肠。
至于阿海岱青,阿海岱青可不敢死,至少不敢死在八角城。
他不够格埋到南边,留给他的埋骨之地是城东,那边埋了好几个内讧中被他斩去首级的喀尔喀那颜,他这么形单影只的下去,只怕不是那帮无头鬼的对手。
“去年你们有那么多炮,怎么就输了呢?”粆图台吉看着城西光秃秃的城墙“看这城墙,打得都不能站人了,大元帅守城这么厉害?”
阿海岱青半晌没搭理话痨一样的察哈尔台吉。
过了好长时间,一面城墙需要多少土方木料都算出来了,光头强才恍然大悟,找到粆图台吉问道“台吉,你以为我们是攻城失败输的?”
粆图台吉理所应当的点头,紧跟着就听阿海岱青道“我们是守城输了,攻城的是大元帅。”
粆图台吉一双眼睛瞪得好似铜铃,合着这座城被刘承宗攻破过?
“怪不得喀尔喀营对这怪城熟悉,这城你们守了几个月?”
阿海岱青摊开左手五指,右手又张开四根手指,粆图台吉惊喜道“能守住九个月也算……”
说着,他面上惊喜凝固,在他的印象里,喀尔喀进入青海也就几个月,皱眉道“可喀尔喀过来并没有九个月啊!”
“是九天。”阿海岱青“九月初三围城,九月十二破城,满打满算九日,台吉就埋到南边了。”
粆图台吉闻言头都不回就往城下走。
怪不得这座城长得这么怪,奶奶的,刘狮子就没安好心。
这城太晦气了,得赶紧派人跟大哥说这事,要想办法叫卫拉特人进来。
他被阿海岱青拽回来还喊呢“就守九天城,那还守什么啊,我哥跑都能跑九天!”
阿海岱青面色发苦,啧出一声道“你不懂,这是座好城,外边攻不破,实在是大帅……”
秃秃摇了摇头,差点把诡计多端、老奸巨猾之类的词出口成章,最后还是把这些想法甩开,面上不乏担忧道“守城重在万众一心,我们能不能活下来,都看大汗。”
这座城里将要进驻些什么人物啊。
粆图台吉就不说了,名义上叫察哈尔营,实际上领了一群土默特,土默特在呼和浩特的本部都被林丹汗歼灭了。
阿海岱青手下的喀尔喀营,全员内讧小能手,埋在八角城南、城东的无头那颜台吉们,脑瓜子全是被他们剁掉的。
率领炮手的前明西宁副总兵莫与京,麾下四百老兵在碾伯投降刘承宗还没仨月呢,蒙古人的辫发脑袋在他们眼里充其量是个一般等价物。
东边还有个陈师文,仗着自己土司身份跟手里二三百个土兵,把大元帅去年围城种的粮都收了,四处招募番兵。
那才是个真王八蛋,招兵不是为打仗。
阿海岱青投降元帅府已快一年了,最清楚这个土司陈师文招募番兵的目的了。
陈师文就没打算搀和这场战争,他就是打算等这边仗打完,转头回来弄点战利品,把手下番兵升级为青海元帅府的特色兵种,蒙械番子。
再加上即将进驻八角城的虎墩兔大汗……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从小到大一辈子干的事,跟现阶段八角城需要的团结俩字,都属于背道而驰。
刚被刘承宗选派支援八角城时,阿海岱青比较担心卫拉特联军,如今进驻八角城,阿海岱青不担心卫拉特联军了,转而开始担忧他们能不能撑到卫拉特联军攻城。
这种忧虑不过是庸人自扰,在青海飞驰的虎墩兔大汗就不存在这种担忧。
五月初一,大汗离八角城还有四百里地,到初三傍晚,风尘仆仆的察哈尔主力已进入甘加草原。
先头散骑更是直抵八角城下,汗庭的太师阿希图吵吵嚷嚷,让粆图台吉速派援军接应。
察哈尔大汗的行军速度远超莫与京的预料,更可怕的是卫拉特联军保持同样的行军速度死死咬在大汗身后。
两营参将短暂商议,当即敲定由阿海岱青率两千骑前去接应,莫与京率炮兵把守城头。
光头强出城前留了个心眼,把营中留守千余步卒交给了莫与京,让他防着林丹汗卸磨杀驴,钻进城里闭锁城门。
随后喀尔喀营两千骑卷起风沙,向西南奔去。
没过多久,八角城西城墙上的战棚里,莫与京就收到消息,察哈尔军队先头部队已靠近八角城。
战棚是盛行于宋代的城防工事,在城墙上垒木棚,以此来防御箭矢,不过发展到回回炮的时代,木质战棚就发展为砖石结构的硬棚,后来有了火炮,这种结构就不好用了。
莫与京选择在西城修建这种东西,主要是因为西城墙的女墙都被刘承宗打碎,接手八角城的土司陈师文也忙着开垦土地、种地,没顾上修。
此时烧砖修城已来不及,只能在西城墙修木质战棚、用土石加固,起到防御箭矢铅子的目的。
莫与京闻言就爬到战棚顶上向西眺望,他很期待一支接连交战日行百里的蒙古军队是什么模样。
不过他的望远镜在投降后被刘承宗没收了,这会只能凭一双肉眼去看,远远地也看不真切,只觉得那不像一支印象中的蒙古军队,倒像是……倒像是陕西农民军的老营。
七八百人,三十几匹马和驴,寥寥可数的几头骆驼拉着小车,车上放了少量兵器铠甲和旗纛,人们在漫天大风里垂首向前走。
莫与京看着心里就一突突,心说坏了,林丹汗被打得只剩几百人了。
他到底是老军官,心里第一个想法不是笑话林丹汗打败仗,而是这事得尽快报告给元帅府,当即喊来侄子莫负礼,对他道“给你一百总,从八角城到俱尔湾,速速铺设五百里塘道,将此地消息报给元帅。”
莫负礼是莫与京的侄子,但这是个生员出身的刘承宗嫡系,是刘承宗在囊谦作战时自己上门投奔,如今被指派到莫与京这,是当监军使的。
莫负礼很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元帅府的作战计划建立在林丹汗有一定部队的基础上,若林丹汗被打得只剩数百骑,卫拉特的军队至少要膨胀到五万之巨,战争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
莫负礼火速出城铺设塘道,那七八百人已近城池,领头的是察哈尔四大臣之一的窦土门固山,多尔济达尔汉,护着林丹汗的儿子额哲前来。
察哈尔有八部,本部又分八个太后、娘娘管理的翰耳朵与八大臣,又有左右翼各六个万户,被称作六土蛮,土蛮是整个部落的意思,万户这个词被金国借走叫固山。
由于明金战争频繁,大明对插汉部的很多了解来自金国书信,所以察哈尔的本部也被叫六土蛮固山。
因为其有一个中军万户,所以在金国被称作巴牙喇固山。
不过到如今大汗的兵力一减再减,本部也被调整为四土蛮四大臣,这四位大臣的官职叫宰桑,其实就是宰相。
多尔济达尔汉就是四宰相之一,奔入城内,几百人进城就趴在地上或坐或卧,再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粆图台吉急得团团转,又是送水又是送粮,才从多尔济达尔汉那得到非常滑稽的消息……部众跑散了,大汗在后头收拢部队,收着收着就只能帮他们断后了。
跑进城的队伍里有粆图台吉的人,给他带来晴天霹雳——他曾在刘承宗面前引以为傲的六百重骑,为了给主力赢得逃生机会,下马当重步兵强冲驼城,被一波送掉了。
粆图台吉听得嘴角直抽抽。
不是因为重骑当重步兵,毕竟他对自己的战马很清楚,这半年光剩掉膘了,骑在马上还真没步战发起冲锋跑得快。
而且这个作战意图也算值得,至少能保护大部队成功撤退。
但他本部就那点精锐人马,若非领受了元帅府的官职,他现在就是光杆司令了。
粆图台吉低头啐出一口,抬头看着青海的落日,心中暗骂,这还算他妈什么粆图台吉?安心当元帅府参将炒兔吧。
倒是一直打探消息的莫与京,通过塘道向西北黄河对岸送去一条条结合自己分析的最新消息,向刘承宗提议,战后一定要尽量从察哈尔部众里招募兵马。
莫与京是朝廷的副总兵,即使投降了元帅府,也不免同炒兔、阿海等蒙古贵族有本质差别,他看重这些察哈尔部众的关键一点,就在于这些人对青海很熟悉。
狼狈逃窜一个月,平均日行九十里,几乎是在青海转了一大圈儿,能不熟悉嘛。
待天色渐暗,八角城外又先后有两股察哈尔人马靠近城池,当天夜里,察哈尔本部主力姗姗来迟,终于进入甘加草原,被占据主场优势的莫与京散出喀尔喀营的蒙古兵连夜接引入城。
入城后的林丹大汗满面颓唐,经过清点,三万余战兵经过强度的连续行军,抵达八角城的仅有八千余人,战马辎重散尽、兵器甲胄短缺,不要说野战,就连守城都几无一战之力。
好在阿海岱青还算勇敢,仗着对地形熟悉,在山地为察哈尔部殿后,多次阻击追击而来的卫拉特疲惫之师,捕获俘虏探去情报。
但这情报还不如不探呢,不探人们也顾不上害怕,阿海岱青还想乘胜阻击,一探倒好,卫拉特联军在收降察哈尔部众之后,兵力已膨胀至五万有余,吓得阿海岱青直接带兵跑回城里。
整座城都知道,他们敌人有五万了。
最要紧的是,进城的察哈尔士兵还有不少人染上了天花。
疲惫、饥饿、瘟疫、恐惧,充斥八角城的每一寸土地。
漫漫长夜,莫与京抬头望向闪烁群星,命令塘兵向刘承宗快马递交塘报——现在撤回黄河北岸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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