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赞抱着胳膊蹲在俘虏营的雨棚下。
他抖了一整夜,满脑子都是想不明白的问题。
自从宁夏兵被俘,贼兵就取走了他们所有衣裳,七百二十个俘虏光着腚挤在雨棚下,人挨着人,取暖基本靠抖。
贺赞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但他一直在观察贼兵。
贼人很有秩序,大多数人在宁夏兵的军帐里睡觉,少数人看着他们,还有些人似乎是专门煮姜汤、烘衣裳的。
有俘虏商量着逃跑,每一个遮雨棚的架子都是用八根长矛扎成的,除了没有矛头,能形成一定战斗力。
虽然未必能打得过贼兵,但据守片刻,让大队向西逃走不是问题。
但很多人不想跑,因为他们没有衣裳,出去会被冻死。
到下午,贼兵把烘干的中单送来了,隔一会就送来几十件。
有人问贼兵,打算把他们怎么办,贼兵说“将军知道你们冷,再撑一会,姜汤快煮好了。”
人们不想跑了。
下午,有贼兵从俘虏营里交出去十几个人,抬着姜汤大锅回来,问明了他们谁是军官,让军官给士兵分配姜汤。
姜汤不够喝,宁夏营的士兵对军官们很不满意。
待到傍晚,雨下得小了点,贼兵又来了,还要让他们撑一会,说营里炖了马肉汤。
还有他们从宁夏带过来的面,又从俘虏营叫出去几十个人,去和面,说晚上烙饼吃。
贺赞又问了一遍,贼人究竟打算把他们怎么办?
这时候宁夏营的士兵已经不怎么关心这事了,他们发现仗打输打赢,对他们来说没太大区别。
打赢了,伙食是这样;打输了,伙食还是这样。
只是不少人为那些浴血拼杀死于战场的兄弟而难过,他们要是早点投降,现在也能穿着干衣裳等饭吃了。
天快黑了,贼兵们抬着十几口大锅进入俘虏营,这次没让军官分配食物。
分配食物的是贼兵里的军官,贺赞这边的军官叫郑虎。
“你还问我们想干嘛,你们想干嘛?”
名叫郑虎的贼人军官很生气,指着贺赞鼻子问道“这是延安府,你们这些宁夏兵跑到延安府来打我们,还问我们想干嘛?”
贺赞被吓了一跳,随后才道“你们是贼,我们是官军,官军打贼不是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个屁,你觉得天经地义,那些死了的宁夏兵、榆林兵就该死?”
郑虎一边监督贼兵给俘虏盛汤,一边朝贺赞走近两步,仔细看了看才道“我当是谁,想起来了,你是贺总兵的公子。”
说着,他又声色俱厉地转头吵了盛汤贼兵两句“每碗都一样,不许少盛。”
“贺少帅是不是心里还纳闷呢,我们知道你是贺总兵的公子,为啥还不把你请进帐里,在这放着跟宁夏兵一起挨冻?”
其实郑虎在心里笑得很厉害,他们今天打完仗之后做的所有事,都有剧本。
都是各哨掌令官凑在一起商议后的决定,包括姜汤故意搞少一点,让俘虏的军官去分。
肉汤故意搞得多一点,由他们自己来分。
甚至连盛汤的士兵,故意盛得少些,然后由他们出面斥责,全部都是早期商量好的剧本。
按着演就行。
“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谁打仗?知不知道在打一场什么仗?”
郑虎站在俘虏当中,抬手用大拇指朝自己胸口指指“我,前延安李参将部家丁选锋,在蓟镇当过车营管队,在辽东打过东虏,在榆林打过北虏,我叫郑虎。”
俘虏营的宁夏兵一片哗然。
他们有些人知道,刘承宗的部队有逃兵、有边军,这不是秘密。
但逃兵和逃兵、边军和边军,也有很大区别。
榆林卫整天忙着种地的军户是边军,在甘肃东路扒沙营每天挑担子的也是边军,去过辽东也回过榆林的家丁选锋也是边军。
这中间区别可大了。
“我的将军待我很好,他想尽办法,我跟我的弟兄们还是吃不饱饭,我们给朝廷立了功,功勋换不到赏钱。”
“我的将军是个好人,所以最后饿着肚子被狮子营击败,我都想拼一把,不就是一条命么?”
“狮子营用粥招待我,我降了,从此再没挨过饿……你们知道自己为啥打仗么?”
郑虎环视宁夏兵,没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他继续道“我们进山西,本来想去抢王庄,你们宁夏那边也有王府,王庄富裕你们知道。”
这次有宁夏兵点头附和了,不过随即被贺少帅用眼神制止。
郑虎笑笑,没说什么,只是接着道“从延川渡过黄河是永和县,那地方穷得连王庄都没有,我们没法再往东走,遍地是贼啊,我们帮百姓剿贼。”
“北边来了官军,要讨伐我们,路上先焚了几个庄子,几个庄子就有一条活口,刘将军带我们剿兵安民。”
“我想问问你们,你们从宁夏跑过来,不远千里打这场仗。”郑虎向周围边军问道“你们是干嘛来了?”
贺赞道“那李老豺呢,他抢合水县,围攻县城,不该剿灭?你们却与他合兵,又算什么好人?”
“他是饥民,你们一路撵着打,就没发现他那些人跟老百姓没什么区别?”
郑虎这句是强词夺理,李老豺的贼兵远谈不上老百姓,甚至不少在大旱来临前就已经是山贼强盗了。
但在战斗力上,确实贺虎臣的宁夏兵收拾他们就像玩一样。
二三百人就能撵着李老豺几千人打,追上就是一场大胜。
就在这时,另一口锅的掌令官跑过来,对郑虎道“郑掌令,我那边宁夏兵一定要加入狮子营,咋办?”
“这不行啊!”
郑虎皱眉道“刘将军说了,他们贺将军还没败,何况俘虏也说了,西边山口他们有营寨,这会他们降了狮子营,那下一场仗不就是强逼着他们跟以前的弟兄打么。”
郑虎把目光望向自己这边的宁夏兵,问道“你们有打算留下的么?”
有贺赞在呢,他这边的人不敢说,但不少人眼中露出的希冀骗不了人。
贺赞快被气死了,身边的宁夏兵一个个眼里都有小星星。
“唉。”
郑虎叹了口气,对身侧侍立的辅兵道“你去问问将军,要不就留下他们吧。”
辅兵小跑着出了俘虏营。
原属于贺虎臣的军帐里,刘承宗吹着马肉汤上的油花,缓缓饮下一口。
暖意入喉,散向四肢百骸,就连五官九窍都清明不少。
狮子营伙兵做马肉汤做得是越来越好了。
辅兵跑入帐中说明清理,引来刘承宗仰头大笑。
这是个信号,证明人心可用的信号。
狮子营的基层军官在这场战斗中损失很大,不少士兵都染上风寒,还有些人比如黄胜宵,这会还发着热。
士兵战斗力受到很严重的影响。
但这并不是说打不过贺虎臣,风寒发热这些问题,贺虎臣的部队一个都不少,而且兵力损失更大。
只是刘承宗不想打了。
这场仗的意义非常大,意味着攻守势易。
经历这场大战存活的士兵,都拥有极强的战斗意志,而且在硬碰硬的战斗里正面击溃官军……这是第一次。
只要狮子营的建制还在,他们就不惧任何官军征讨。
活下来的人都是宝贝,强攻营寨造成任何死伤,都是刘承宗所不愿看见。
而且这些宁夏兵俘虏,对刘承宗来说又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他们和榆林兵不一样。
中午的时候刘承宗找过几个宁夏兵俘虏,问过宁夏的情况。
那地方当兵的基本上都绝户,绝户意味着无牵无挂。
只要把思想上的抵触情绪抹消,这帮人可以全部加入狮子营。
攻心为上。
只不过掌令官们的效率确实比他想象中高多了。
刘承宗端起碗来,快饮了几口,捡着马肉片吃了,喝得他直烫嘴,吃完才赶紧披上蓑衣,戴斗笠往俘虏营跑。
他的铠甲已经被烘干,但要的就是不穿盔甲。
几名家丁率先跑步入营,而后刘承宗入俘虏营。
他才刚进去,临近的汤锅旁就有一片降兵拜倒“将军,收了我们吧!”
刘承宗连忙挨个去搀扶,右胳膊使不上劲,刚拉起这个,那个又下去了,好一番搀扶劝阻,这才走入营中。
看着七百多个俘虏,他站在队伍最前面,抬左臂朝众人招了招。
各个汤锅周围的士兵情况都不太一样,毕竟负责他们的掌令官不同,有的晓之以理、有的动之以情、有的诱之以利。
人们对不同的劝降手法,有不同的感受,即便到这时候,营地里愿意降的其实也就半数。
若非今年银川大旱,可能连这个数都没有。
“承蒙诸位厚爱,在下刘承宗,狮子营的弟兄大多都是边军,交兵是各为其主,所以对战败的边军弟兄,一向是愿留的留,愿走的走。”
他张手在面前挥过道“你们奉命讨我,是各为其主,我不怪你们,若如今仗已打完,那照例,你们想留的,我都留;想走的,我发些盘缠,放你们回家。”
“只是仗还没打完。”
说着他话锋一转“你们如今投我,三日之后,就要在西山口与贺大帅交战,你们能跟他们作战么?”
“能!”
俘虏营里几声高嗓子的能,把刘承宗喊懵了。
这和他计划不一样啊,他就没指望有人回应这句话来着。
“喊能的上来!”
俩管队直接拉起四五十人走到前边,为首一人抱拳道“刘将军,在下戴道子,宁夏横城堡管队,我能跟他们打!”
好家伙,刘承宗一看这人,三十多岁,一脸恨意,脸上似乎还挂着泪痕,便问道“有仇?”
“我跟他们没仇,但我跟庆藩有仇,早就不想给朝廷干了!”
掌令官陈钦岱跑过来,在刘承宗耳边道“将军,这戴道子家的女娃三年前死在庆藩奉国中尉手上,在银川一直想报仇,但都不让他进银川城。”
刘承宗点点头,走下到戴道子面前道“好,你这队弟兄以后就在狮子营,你的仇我不知道能不能给你报,但如果有机会去宁夏,一定让你手刃仇人。”
只是一句话,戴道子眼睛又红了,咬着牙偏头向一边道“报不了了,病死了。”
刘承宗没再多说,让人把戴道子及其部下带出俘虏营,随后继续对剩下人道“我放你们回去,去贺大帅的堡寨,如果有愿意留下的,等贺大帅撤走时,你们留着,我都收。”
“若都想留,我们就把贺大帅从西山口的堡子里送走,我绝不害要走的人,你们可以回去把这事告诉寨子里所有人。”
“你们也知道,我狮子营的弟兄不好惹,再打一仗,不知道要死多少人,狮子营能赢一次,就能赢第二次。”
“寨子投降,愿意留下跟我干,顿顿管饱,偶尔有肉,我刘狮子给发钱花;愿意走,投降了,我给五钱路费,放你们回家。”
刘承宗说罢,俘虏营里的士兵交头接耳,人们似乎在商量着这事该怎么办。
紧跟着就听刘承宗道“你们时间还多,不用急着商量,把肉汤和饼吃完再走,旱灾里粮食来之不易,这是我从狮子营弟兄口粮里挤出来的,别浪费粮食。”
说罢,刘承宗转头带家丁退出营地。
随后俘虏营的西面守军稍显松懈,那边喊了一声“吃饱了就从这边走,你们大帅在西山口!”
上天猴跟着刘承宗走出来,在身旁道“其实留下他们,我们制得住,打散了攻寨子也不坏,万一他们回去再跟着贺虎臣抵抗围攻呢?”
“抵抗围攻?”
刘承宗满不在乎地笑笑,抬起左手在营地指过“你算过贺虎臣的粮草么,他们从这撤走,粮车可没带走,就算背走些食物,也沾水了。”
“六百多人跑回贺虎臣在黄龙山口的营寨,他们营寨有那么大?这帮人可都没兵器没铠甲,拿啥抵抗,斩木为兵?”
从取胜之后,他算的就是要全吃掉贺虎臣的宁夏部队。
刘承宗深吸口气,眯起眼睛望向远山,这才勾起嘴角笑了“他们跑不了!你还是多操心操心,我们该怎么养活这么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