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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心鬼既生,禅心安在(1 / 1)

在众人安静等待千叶带申四上楼的那个空档,竺法言身后那个叫竺无觉的老和尚曾消失过一阵子,由于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都明玉身上,加上他出入小心,并没有多少人看到,就算看到了,也只以为是出恭而已。

人有三急,僧人也不例外!

现在想来,徐佑几乎可以断定,竺无觉是偷偷的溜进了临时搭建在雨时楼后面山坡的厨房,然后捉了一条活鱼藏在水囊里交给了竺法言。竺法言吞鱼吐鱼时,僧袍的广袖遮掩了口手,借住无与伦比的绝妙手法,完全可以造成死鱼复生的所谓神迹!

至于为什么竺法言能够先知先觉,提前准备道具来应对都明玉的发难。这个很好解释,和尚装神,道士弄鬼,本来就是习惯性的操作,身上的暗袋、机关和各种奇巧之物,就好似魔术师的装备,从来都是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也或许这次雅集,竺法言本就打定主意要显露一定的神异之处,这样经过扬州诸姓士族的口口相传,很快就能在黎庶间掀起礼佛皈依的热潮。

每一个宗 教,在起步发家的时候都需要大量的神异故事才会吸引最广大的受众,无一例外!佛门进驻扬州,面对根深蒂固的天师道,没有捷径可走,改道观建佛寺,逐祭酒杀灵官,都是皮毛,真正能让佛门站稳不摔倒的办法,有且仅有一个,那就是造神!

没有神的宗 教,如同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被风一吹,大木折断,被日一晒,湖水干涸,只有能让枯木逢春、天降甘露的神,才可以高高在上,受人顶礼膜拜,永恒不灭!

竺法言,是竺道融亲自选定,成为佛门定鼎扬州十二郡的神僧!

说完了神,再来说鬼,天师道捉鬼的本事传承了数百年,各种诡秘法门不知凡几,徐佑不是道门中人,对此所知不详。但符箓上显出鬼影,手指尖冒出雷火,潢纸中流出血迹,不过是硝酸钾、磷粉、硫磺以及碱水和姜黄水等物质间的化学反应,算不得太过稀奇的法术。只是当下的人们对这些所知不多,而道士们喜欢铜炉炼丹,时不时的发生点小爆炸,爆炸的次数多了,会有些意外之喜,鼓捣出许多外行人看不明白的东西,也就是这些稀奇古怪的化学物质,给他们的头上笼罩了一层神秘光环,成为古代最接近神的半吊子化学家!

想明白了这些,竺法言的慈悲心,都明玉的卫道剑,都不过是权力斗争的遮羞布而已。可世人偏偏就吃这一套,看看大厅内的郎君们,学识、见解和明辨是非的能力,堪称整个楚国金字塔的最上层,却也有一大部人被竺、都的表演弄得心神不宁,恍惚间有了拜入门下,诚心供奉的念头。

张紫华是大儒,对鬼神之说,向来敬而远之,虽然不像徐佑那么厉害,瞧破了其中的把戏,但也心知肚明,这两人肯定使了什么妙夺天工的手段,才可能营造出眼前这一幕让人叹为观止的景象。如今佛门深受皇上重视,道门又不甘退让,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正是日渐消沉的儒教难得的良机,所以他不会点破,甚至有些乐见其成。

顾允却又不同,他没有徐佑千年的知识储备,也没有张紫华洞彻人心的人生阅历,不过他生性通达,固然觉得佛道两家各有神异,心生赞叹和敬服,却不会受其左右。佛也好,道也罢,他们度他们的人,捉他们的鬼,而他有他自己的道去寻,自己的路去走,互不干扰,也互不侵犯!

陆会一向看不起佛门,总觉得几个和尚能成什么气候,纵然竺道融一朝得势,可也是迷惑了圣聪的缘故,又跟太子不和,早晚要摔大跟头。不过今日见到竺法言的神通,心中那点蔑视发生了短暂的动摇,似乎察觉到对方有些不好对付,而都明玉也不像他起先认为的不堪大用,今日雅集,双方都有备而来,恐怕不会善了!

正在各人有各人的心思的时候,都明玉收了斩邪威神剑,将满是血迹的潢纸焚烧,然后目视竺法言,一字字道:“上座,鬼分三种,有鬼道之鬼,有鬼神之鬼,有人心之鬼。此鱼死而复生,生而化鬼,皆因你的心鬼在作祟!”

竺法言眼睑低垂,手拈不动明王印印,口诵金刚萨埵心咒,以金刚护持,面对都明玉的紧逼,脸上丝毫不见慌乱,道:“何为心鬼?”

“与刘彖私相授受,才有苏棠之辱,苟髦之死,申四之伤,夏知英之徇私,陆会之枉法,诸多匠户的劳苦和鞭笞,此为一;为了造佛,耗资巨万,无视民生多艰,口喊佛号慈悲,实则心思歹毒,此为二;佛门自称内学,鄙夷除佛说之外的所有流派,斥之为外道,今我以三天化法,收你心鬼之鱼,谁为内学,谁为外道,昭然若揭,如此大言不惭,蒙蔽世人,此为三;三者有一,即为心鬼,你三者齐备,还敢不承认心鬼滋生吗?”

“阿弥陀佛!”

竺法言的手印从不动明王印变成了外狮子印,心中默诵法身咒,开始鼓舞斗志,进行反击,道:“外道辨乎一形,内学朗鉴三世;外道五情未达,内学六通穷微。谁高谁下,非你可知!”

都明玉言说三心鬼,竺法言却只拿着最后一鬼进行反驳,徐佑不得不佩服,楚国崇尚清议,实战出真知,每个人都精通辩诘的要点——任你千头万绪,我只攻其一处。

都明玉也不是好忽悠的主,咬定青山不放松,道:“我心即禅心,上座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且回我一句,心鬼既生,禅心安在?”

徐佑一惊,都明玉不仅道法高明,而且深通佛法至理,这个逼问,简直让竺法言一下子陷入绝境!

果不其然,竺法言默不作声,双手变作宝瓶印,口诵摩利支天心咒,此印得免一切厄难。诵读良久,直到众人都以为他要败下阵来的时候,开口说道:“一切众生,唯心所现,唯识所变!你认为的心鬼,只是因为妄识,而导致的妄心!心识既妄,已入歧途,又怎么知晓我佛的心是识、识是心的不二法门,一真法界?鬼不在,禅心自在!”

这次轮到都明玉哑口无言,论起机锋巧辩,掌握了唯心史观的佛门自然更胜一筹。不过让徐佑好奇的是,竺法言身为本无宗的大德,以般若学为宗旨和根本教义,如今被都明玉逼的无路可退,竟引用《华严经》的说法来死路逃生。只看都明玉的表情,就知道这位扬州治祭酒的佛学修为还停留在般若学六家七宗的小圈子里,没有竺法言学的杂,学的透,要不然仅仅凭这一点,就抓住了竺法言的死穴,让他再无反击的可能性!

人丑就得多读书,竺法言准确诠释了这句话的真理,而都明玉也证明了,靠脸吃饭,吃不了一辈子!

当然了,都明玉是天师道的祭酒,对佛门的了解已经超出了大多数人,甚至比起佛门的某些高僧也不遑多让。可身为敌对双方,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如今棋差一招,放虎归山,竺法言轻易不会再上当,这样的机会很难再有了!

不过徐佑不知道的是,《华严经》刚刚被昙谶译出来不久,流传并不广泛,也没有占据主流地位,真的怪不得都明玉。

“上座利口,却始终难以遮掩你的因造成得诸般恶果!”

“一切众生心想异故,造业亦异,由是故有诸趣轮转。”竺法言重新夺回主动权,神态从容多了,还有心情打趣都明玉,道:“祭酒爱说因果,却说的不透,叩了门,却不得其门而入。日后有闲暇,请至大德寺小住,我亲为你说法十日,当可领悟其中的真味!”

徐佑听得痴醉,能够见识佛道两家最顶级的嘴炮,简直大开耳界,不能不服!竺法言说的“一切众生心想异故,造业亦异,由是故有诸趣轮转”,出自《佛说十善业道经》,意思是一切众生,都有不同的心思,有不同的想法,因此造不同的果,形成了众生的六道轮回流转,这是因果的必然联系。竺法言有善心,只能造善果,刘彖有恶念,所以造恶果,两人的心想不同,善恶的果报也不同,都明玉将刘彖的因果强加到竺法言的头上,这就是所谓的叩门而不入!

这个时代的辩诘,不仅要有文化,没文化你听都听不懂,还得有心机,没心机傻乎乎的就掉对方的沟里了,更得有攻守的技巧和手段,该攻时猛攻,该守时苦守,再时不时的适度表现下幽默和讽刺,提升下个人的魅力和风采——

完美!

都明玉突然笑了,刀斧刻凿的俊美容颜让人目眩神迷,不说他的种种玄妙道法,就是这张脸往吴县、钱塘的大街上一站,也能吸引成千上万的女郎老妪哭喊着加入天师道。

“大德寺,我总会去的,不过不是小住!到了那时,再恭听上座讲法不迟!”

此言一出,厅内顿时哗然。惊讶、惶恐、震撼,不少人望向都明玉的眼中,流露出发自内心的佩服和敬重,甚至有些本来就信奉天师道的士子开始对他有了崇拜之心。都明玉虽是扬州治的正治之一,但杜静之的存在,仿佛一座巍峨高山,让跪伏在山脚下的所有人都泯然无存,毫不出众。扬州诸门阀对他的了解其实并不深,只知道他从不忤逆杜静之的命令,谨慎小心,碌碌无为。后来杜静之去位,朱氏不知何故牵头举荐都明玉接替了祭酒一职,当时有人暗中腹诽天师孙冠,大厦将倾,不挑虎,不挑狼,却挑了一只狗。

面对竺法言的赫赫名声,看好都明玉的人并不多。不敢奢求他进取,怕只怕连守成都守不住。可今日才知,都明玉不是狗,不是狼,不是虎,而是真正的厉害角色,可以跟竺法言正面抗衡,而丝毫不落下风,给他机会、时间和支持,未必不能挽救扬州的局势!

张紫华眼看两人限于僵局,威胁也开始升级,出来打了个圆场,道:“听两位论法,实在引人入胜,不过还是那句话,饥来吃饭,眼看着满桌的膳食都要凉透了,不如先行放下,如何?”

“不急,请大中正允许,让我再带一人上楼!”

“啊?”

张紫华愕然,下意识的看向竺法言,你个和尚才来了钱塘几日,怎么有这么多把柄落到都明玉的手里?

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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