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苒之用一缕清气将白御仅存于世间的毛发包裹起来,细心的保存着。
时辰还早,初晨的阳光穿破云层,将熹微光亮撒向人间。
苏苒之仿佛又看到三月份的时候,在云水镇的小院中。白御匆忙告别,毛发随着他奔跑的动作满天飞舞。
当初她不过是下意识的一抓,完全没想到短短九个月后,白御会以这样的方式为生命画上句号。
而那次抓在手中的将虎毛,成了白御再次重临世间的救命稻草。
一切好像都是命中注定。
熹微的阳光只维持了一小会儿就彻底摆脱云层束缚,将薄雪覆盖的山间照得亮堂一片,刺目晃眼。
苏苒之和秦无也动身回小院。
他们现在所用的出行术法依然是‘缩地成寸’,但又跟之前的缩几里地在脚下不大一样。
恢复了实力的两人施行此术法,更像是撕裂虚空,一步跨出,别说是几里地,就算是上百里也不在话下。
――需要走多快纯粹看两人心情。
而且,苏苒之对清气和功德的运用也到了随心而动的地步,再也不会出现此前‘施展了术法后停不下来’的情况。
有青年一大早出门打猎,背着弓箭和布陷阱用的工具往山里走。
突然间,他感觉视野中有两个人突然消失,他顿足,用手在眉骨处一搭,呼喊前面走的兄弟,说:“成哥,成哥。我刚刚瞧着山顶上有俩人,怎么突然就没了?”
走在前面被叫做‘成哥’的汉子明显年纪偏大,唇边蓄起了小胡子。
他同样停下脚步,顺着青年手指方向往上看。因为负重爬山太累,他嘴巴咧开喘着粗气,说:“没有啊。那地方可是主峰顶,没路,谁能上去啊?而且,上回我在上面看到了一头吊睛大老虎,凶着呢。”
两人一边说一边继续往上爬,雪天里的大型动物都冬眠了,不用担心自己被反咬,此时上山猎一些兔子、山鸡再合适不过。
最开始说话的青年面色黝黑,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神情中满是天真,对刚刚看到的一幕意犹未尽,说:“成哥,你说刚刚我看到的会不会是神仙?”
“得了吧,要真有神仙,见到的肯定也是有大抱负的读书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为往圣继哲学,嘿,学了两年书就记住这一句。”成哥穿着粗气,说,“咱们算老几啊,哪有这样的好事?”
青年不服,说:“我刚真看到了人,就在山顶上,一眨眼就不见了――哎,要是我真看到神仙的话,那就让我今儿猎到一只灰兔和一只白兔,灰兔毛给我娘做护手,她手上冻疮已经流脓水了。”
汉子又笑:“你一个人还猎一白一灰两只兔子,咱们俩能猎到两只就不错了,甭管是兔子、山鸡还是其他啥,回去好歹有肉吃。”
汉子这话是事实。
虽然说冬天打猎不担心遇到老虎、豹子,但鹿什么的也都冬眠了,这会儿只能打一些小的,比如兔子。
――要不是为了给家里人吃口肉,谁愿意这个时候往山上跑啊。
青年被打击到,不说话了。
可上山路途无聊,汉子喘了会儿又主动挑起话题:“你说自己要两只兔子,灰兔子给你娘做护手,白的呢?给你媳妇儿――不对啊,你小子还没成亲。”
青年眼睛瞪大,说:“我、我和春梅妹妹的婚事已经开始说了,年过完再定日子。她上回说自己想养兔子……”
所以他才眼巴巴瞅着想猎一只回来。
汉子已经有俩孩子,见青年如此状态,不禁开怀笑起来。
他说:“行,一会儿要真有白兔子,哥哥我留给你!”
他话音刚落,前面不远处就出现一只巴掌大的雪白兔子,赤红的眼睛,白嫩的耳朵,看起来小巧又漂亮。
青年和汉子同时屏住呼吸。
可是,直到青年用竹篓盖住小兔子,它都没有过分挣扎。
后来,那只白兔子在青年家里‘安享晚年,寿终正寝’。
青年老去后,成了村子里的标杆型人物――孝顺父母、敬爱妻子、友待邻里、寿数绵长。
村里的小孩子们都很喜欢他,缠着他讲当年‘遇仙’的故事。
有孩子问:“那您只抓到了白兔子,没有猎到灰兔子吗?”
讲故事的老人面容慈祥,说:“还真没有。”
不过啊,当时他那未过门的妻子给母亲缝了个小暖炉,平时揣在袖子里,也不会冷了。
自这位老人故去后,村里再也没人能有幸见到‘神仙’了。
村里的落第童生将此事记录在册,称因其忠孝善良,才能在年轻时有如此见闻。实乃人生之幸。
言归正传。
大概一炷□□夫后,苏苒之和秦无重新出现在小院中。
七日都没看到主人的追雪在苏苒之现身的时候,很想直接扑上来――但它也知道自己个头很猛,于是再三按耐,最后踩着小碎步,嘟嘟嘟的跑到苏苒之身旁。
苏苒之赶紧拍拍追雪的脑袋,右手轻抬,手上已经出现了一把马梳,为追雪梳理鬓毛。
京都宅院对追雪来说十分陌生,她和秦无将追雪和李老爷子留在这里整整七日,着实得好生安抚。
追雪背上还绑着那个空了的钱袋,根据李老爷子说,追雪怎么都不同意将此物摘下来,他对此没有办法,只能由着追雪性子来。
苏苒之给李老爷子道谢后,忍不住再次拍拍追雪脑袋,叹道:“你啊。”
李老爷子跟苏苒之和秦无都很熟了,多年来替他们照顾追雪已经成为习惯。他说完后,才想起什么,一拍脑袋,从厅堂拿出一封正红色信笺,说:“两位先生,这是一位叫张掌柜的男子送来的请帖,他说自己和马姑娘今日大婚,期待您的驾临。”
苏苒之记得张掌柜说过的‘大婚’一事。
上月他说得是‘明年元月初八’,没想到时间这么凑巧。
其实早在上次张掌柜提过的时候,苏苒之和秦无就打算参加他们的喜宴了――就算没时间参加,贺礼也得备上。
张掌柜怎么说也是苏苒之和秦无来京都后认识的第一个人,就连这座费心布置的宅院,也是出自张掌柜家人之手。
因此,这喜宴无论如何,他俩都得现身。
至于给张掌柜、马姑娘两位新人道贺的礼金,除了通俗的银子,还有神仙大补丸的丹方。
张掌柜开得是药膳铺,此前他过来给苏苒之和秦无‘添菜’时,尝过苏苒之用大补丸炖出来的汤。
当时他就对此汤‘惊为天汤’,后来自个儿也在后厨琢磨了不少日子,想要还原其味道。
但张掌柜很有职业道德,他在还原自己品尝过的味道的同时,并没有想着将此汤对外售卖,仅仅做练手用。
只不过,张掌柜恐怕想破脑袋也不知道此汤其实是大补丸遇水熬制而成。
如今,苏苒之用大补丸丹方为其成亲做贺礼,为新人添彩,既还了当初苏、秦夫妇两人初到京都,傍晚张掌柜好心添菜的情,又让新人福上加福,为此番京都之行添了不少人情味儿。
接下来三年,苏苒之和秦无基本上没有上时间出远门,就算偶尔下江南,也会在三日内回来。
苏长河的灵体还需要温养,苏苒之得时常控制他周身清气,帮钝剑苏长河修护自身。
毕竟苏长河当时是存了跟天道意识同死的决心,身上的暗伤数都数不清。现下他精神恢复的差不多,但想要重回当年一剑破九州的威力,还需要漫长时间的静养。
不过,这三年来苏苒之和秦无也没闲着。苏苒之当真开始研究起用魔气取代人力耕种的事情来。
赶时间的话,他们有时候在书房内一步跨出,就身现江南境内。
秦无记忆力不错,能准确找到三千年前那所谓‘真魔’出现过的地方――那些被真魔耕种过的土地与其他地方没有区别,到现在依然长着农作物。
但真魔被修士击散的地方,方圆十里都寸草不生,一副‘濒死之地’的模样。
苏苒之蹲下/身,伸手触摸这片土地,里面依然有魔气残余――不算非常浓郁,但却让土地丧失了孕育生命的能力。
这片区域周围有当年飞升仙人设下的巨大法阵,任何人不得入内。
苏苒之一手摸着地面,没有刻意闭上眼睛去推衍,只是分析三千年前这团魔气的‘运作’方法。
但这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悟’出的事情。
因此,这边决定了他们夫妻俩得经常下江南。
秦无记着数,这是他们俩三年来第三十八次下江南。
时值盛夏,梅雨纷纷,苏苒之正在思考的时候,眼前突然一暗,漫无边际的虚无代替面前荒芜的土地,呈现在她双眸中。
紧接着,有雨点落在她额发上。
苏苒之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雨已经见怪不怪,自从十五岁那年她能闭目而视时,‘下雨时满目虚无’已经不再是她的束缚,只要她闭上眼睛,那由‘无根之水’充盈的世界会清晰展现在她眼前。
她闭上眼睛能看到的东西甚至比睁开眼睛看到的还要多。
后来,随着苏苒之修为增长,功德积累,她在下雨天睁开眼睛可以‘望气’,可以看到一个由‘精气神’组成的瑰丽世界。
这一个个超凡脱俗的能力,让苏苒之渐渐忽视自己最开始的‘满目虚无’。
直到她蹲在此处,眼前蕴含着魔气的土地因为下雨而无缝切换到一片虚无,苏苒之猛然意识到,她所看到的这一片‘虚无’到底代表什么。
――魔气。
是被阻隔与清气世界之外的魔气;
是化身为秦无的魔气;
是安静陪伴在清气左右的魔气。
这些……都是秦无。
所以,一到雨天,她睁眼即见秦无,闭目则是清气世界。
难怪、难怪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给秦无望气――每每当她想给秦无望气,看过去都是一片虚无。
不是因为秦无没有所谓的‘精气神’,不过是因为他早就将自己的一切坦白的交给自己,让她可以毫不费力的看到。
这个发现让苏苒之灵感迸发――她知道该怎么设计会帮助百姓劳作的‘魔气傀儡’了。
其实苏苒之早在跟秦无提出让魔气帮助百姓劳作时,就已经想到该如何将魔气灌输入‘傀儡’中,并收集雨水,使其紧紧包裹着傀儡核心的魔气,让其不要外溢。以此来保证‘魔气傀儡’的安全性。
再说,能存储进单个魔气傀儡中的魔气,一定要被稀释到十分轻微,普通人短暂接触时不会出事的地步。
但苏苒之之所以一直没有动手做,无非是担心这样做出的‘魔气傀儡’,并不能保证一直完好,不会坏――要知道,就连人都会生病,经常有个头疼脑热。机器虽然没有生命,但也偶尔会出故障。
可如果‘魔气傀儡’推广开来后,苏苒之不可能时时监控着所有傀儡。
因此,怎么检修魔气傀儡才是重中之重。
现在,苏苒之灵机一动――既然她在雨天能清楚的看到魔气,那么她何不做一种‘眼镜’,可以模拟下雨时自己眼睛的状态。
让普通百姓在戴上‘眼镜’之后,能自主的‘看’出魔气傀儡哪里出了故障,需要修理。
这样的话,那些被‘魔气傀儡’取代了的劳动力也不会无所事事。
反而还能催生出更多职业,比如傀儡修理师等――只有百姓们都能有事做,有钱赚,有饭吃,才有河清海晏。
不然等魔气傀儡推广起来,广大没有土地的佃户的双手被解放,闲赋在家,没有事做,没有饭吃――地/主们有魔气傀儡,不需要佃户,自然也不用再给他们口粮吃。
这样很容易出事。
史上大部分农民起义,都是被逼到绝路上了。
因此,傀儡修理师这种职业的诞生,日后对于整个国家来说,都是十分有利的。
而且,只有将广大百姓的双手从天地间解放出来,整个人社会才能有更强大的创造力――未来是有无限可能的。
想到这里,苏苒之心情大好,她收回按在地上的手,依然蹲着,只是转头看向秦无,并对他勾勾手。
秦无顺从的附身,苏苒之突然拉住他的衣领,昂头吻上去。
秦无的短暂错愕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立刻重重的吻回去。
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一仙一魔在雨中接吻。
雨越下越大,干涸了数千年的土地上积攒了不少水洼,随着后来雨水的砸下,有些地方会溅起半尺高的水花。
水花落下之地,有稚嫩的幼芽在缓缓、缓缓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