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0 章
“好久没听先生讲过妖族之事了!”
“之前都是狐妖与人相恋, 上回讲述的那狐妖吸人精气,到了最后关头, 衣裳脱了, 才发现‘郎君’居然是女儿身,惊呆我了!”
“还有这等事?”
“先生快讲,我们等着呢!上回那个脱衣服的还没讲完!”
听了大家议论, 说书先生脑门上的汗终于凝成水珠, 顺着带有沟壑的额头缓缓流下。
现在时辰尚早,阳光一寸寸爬过窗棱, 在桌面上投下的雕花阴影暂时还没爬到杯盏边。
苏苒之也看出来了, 这会儿茶馆里的客人, 大都是常来听说书的, 还记得他早几年没收尾的故事。
那位带刀的少侠今儿个就厚着脸皮坐在秦无旁边。
苏苒之想到一会儿能听故事, 心情很好, 抬手给少侠倒茶。
少侠脸色都涨红了,小声说:“我从未见过像您一样平易近人的仙长。”
苏苒之无奈中带着稍许错愕。
其实她和秦无都算不上好接触,一直以来与这位少侠交流的也不多。
还是因为他自己心思单纯, 才会有如此想法。
说书先生醒木一拍, 台下立刻安静下来。
他用袖口擦擦汗, 深吸一口气, 一句请朗的开场词就被字正腔圆的念出来。
“……虎妖幼崽与狐妖幼崽赛马……”
饶是苏苒之, 听到这里眼睛里不禁都带了笑。
秦无一本正经的坐着,他原本不大懂苒苒为什么对一位年逾四十的说书先生如此青睐。
现在听着听着,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位说书先生的用语习惯, 跟苒苒提到过的话本用语如出一辙。
就算故事极为不同, 但他断句的方式,还有转合的承接语, 都给秦无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说书先生讲到一半,台下老爷们已经大眼瞪小眼。
在中场休息的时候,老爷们才开了口:“这是什么玩意儿?”
“妖族?这是给小孩子编的故事吧。”
“田先生,今日评书水准不高啊。”
“不是,只有我听进去剧情了吗,为什么狐妖崽崽让最差的一匹马跟别人最强的比,这差距太大了吧?”
说书的田先生喝了两杯茶,去了趟茅司,回来继续讲。
就算大部分人对幼崽的故事漠不关心。
但狐妖崽崽足智多谋,用三匹不算很强的马赢了比赛的事情还是挺有趣的。
再加上田先生用语详略得当,声音抑扬顿挫控制巧妙,这会儿大家倒是没人说‘小孩子的故事’了。
“狐妖当真有这么聪明?”
“妖族也跟咱们一样赛马吗?”
“这也跟之前的故事一样,都是先生梦中所见吗?”
“那下回能不能梦到那狐妖长大,变成人形后来到江安府的故事啊?”
一个个问题砸下来,田先生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能含糊不清的应声。
苏苒之倒是因为给的赏银很多,被田先生请到雅间答谢。
带刀少侠先回客栈了。
“先生与夫人实在慷慨大方,在下惶恐,不知今日所讲故事,您可还算满意?”
苏苒之笑着说:“满意,很好。”
秦无自从意识到苒苒看过的话本可能就是田先生写的之后,对他态度也愈发客气。
田先生没有丝毫倨傲,就算坐在椅子上也依然不断哈腰。
生活已经磨平了他的棱角。
当年那写出‘河伯浑身染血,当空化形,引来雷电无数’的少年郎,如今头发稀疏,不说书时嗓音虚薄,一副精气不足的样子。
苏苒之亲自给先生到了茶,说:“听闻楼中百姓所言,田先生之前讲的故事,都是自己梦中所闻?”
田先生连忙摆手,他另一只手紧紧捏着袖口里那锭银子,道:“并非如此,在下只是少年时经常做梦……”
田先生佝偻着身子讲出当年故事。
他原名叫田殊,乃是十八年前的新科状元。
而且还是大安国建国三百余年来,少有能连中三元的才子。
田殊本是田舍郎,家底不甚丰厚。
考取状元后入职翰林院,但在京都那个高官遍地的地界,他这点成就着实说不上什么。
偏偏父母兄弟都觉得他很厉害,家里说供出他一个读书人不容易,需要让他养家。
盖房子要钱、弟弟成亲要钱,甚至连哥哥孩子想要读书,都得他出钱。
翰林俸禄能有多少?
田殊自己住着京都的贫民窟,大部分钱就让同乡带回去给爹娘。
可他们还嫌弃钱少,他们觉得田殊在京都就是当大官、赚大钱的。
因为家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要钱,田殊被迫无奈,偷偷干起了自己考中状元之前,为了赚钱买笔墨纸砚所做的事情——
写檄文。
檄文,在战乱年代乃是声讨反贼所用。
其中包含太多个人情感,力求用最简单的语言来激起百姓情绪,达到同仇敌忾的效果。
田先生端着茶杯,指尖上全然都是滚烫的热度。
他说:“我当初写过状告米价太高、皇商拿百姓血汗钱的檄文,最后因为得罪权贵,他们查到背后主笔人是我,就开始弹劾我……”
他一个小翰林,斗不过那么多大人,很快就被罢官、逐出京城。
因为他名声不好,哥哥家的孩子在私塾也会受到歧视。
哥哥就想让爹娘把田殊除名,但爹娘那会儿已经开始后悔——
他们压根没想到这样的后果,他们当真是觉得京都的官员都是赚大钱,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的。
哪想到把儿子给榨干了。
最后,田殊的兄弟各自分家,要跟他这个‘罪人’划清界限。
一年后,田殊父母故去,他离开家乡,用变卖老房子的钱买下一艘小船和一点点粮食,开始随江漂泊。
他那会儿其实是存了死志,但心里还是有点活下去的念头。
田殊就想着,随缘吧,能飘到哪儿是哪儿,能撑到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
可当他吃完所有干粮,躺在小船上,几乎要被饿死、晒死、冷死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求生的欲望很强烈。
但他那会儿已经没有力气呼救了,偶尔强撑着坐起来,也只能看到一望无垠的水面。
也正是这些水,他才能坚持着活这么久。
可那种感觉却无比绝望,他甚至有种这辈子都见不到岸的错觉。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醒来,太阳很亮,可我却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我渴,也很饿,我想着,如果这会儿下场雨,就算是要我做什么,我都认。”
田殊精神有些恍惚,说:“那天,真的下雨了。”
已经没力气弯腰喝江河水的他终于喝到了水。
也就是从那时起,田殊开始做梦。
苏苒之和秦无对视一眼,那年她刚出生。
“都是十几年前的梦了,我现在记得模模糊糊。我感觉在梦中去了好多地方,好多朝代……”
田殊说,“我后来仔细想过,那应该是梦中的梦。我从梦中梦出来时,有个声音告诉我,让我把这些故事总结起来,不带个人情感,写成话本。”
见苏苒之目光看过来,田殊苦笑:“梦境中的内容我一个都记不清了。甚至我自己写了什么都记不起来,只知道再次靠岸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九个月。”
他居然在江中漂泊了九个月。
没死。
然后田殊被按照流民收编入江安府,他不敢暴露自己的学识,也不想再对政治事情指手画脚。
他想起了自己在船上所做的事情——写话本。
虽然他不记得自己梦中故事,但那些神话传说中的世界构造却留在了他骨子里。
田殊确实写了几则话本,可因为其他写话本的书生跟书肆掌柜关系更好。
掌柜每次给田殊这个外来者的印量都是最少的。
田殊写了两年,还是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
最后,拿着销量不高话本的田殊被茶馆老板捡了回去,让他在茶馆说书。
这一说,就是十五年。
“我刚去茶馆说书的时候,生意火了好几年,那会儿听我说书的人,都沿着河边排队。可惜近几年越来越不行了,就连掌柜去年都走了,把这茶馆留给我。”
掌柜故去后,田殊就得给伙计们开工钱。
他检查了账本,才发现茶楼已经有五年多没盈利过了。
掌柜的是为了照顾他,才不提这事,还每月都给他六百文月银。
田殊没说的是,掌柜遗言让他卖掉茶楼,带着些钱随便买个小院,安享晚年。
但田殊却不愿意掌柜的心血被糟蹋,他开始顺着有钱人的心思,来编他们喜欢的故事。
上次那个狐妖想要吸精气,最后发现对象是个姑娘的故事,就是因为花钱的老爷不喜欢,他才不再说了。
秦无和苏苒之的茶杯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放下了。
苏苒之心想,原来只看过的那些话本当真是田先生所写。
但田先生已经不记得父亲,她自然也不会提起。
只是表现的对那种神话故事很感兴趣。
田殊说:“随着我年岁增长,我对那些神话故事的因果缘由也记不太清,现在每天说书都靠自己编撰。”
不过,在一众说书先生中,他还是有自己独特的个人风格,因此才有了自己的熟客。
当然,此后的‘梦中所闻’全都是假的。
真正梦中所见的记录,田殊全都记不清了。
不过,田殊也依靠这个噱头,笼络了几位茶客天天来听他说书便是。
田殊见苏苒之和秦无没有对他流露出惋惜的姿态,这才没最开始那么紧张。
他松了口气,故作轻松的说:“说白了,在下现在就是一个卖艺的,因为先生、夫人给的赏钱足够,我就把自己的经历当成段子讲给您听。”
苏苒之和秦无并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多给钱。
这是田先生最后的体面。
只是他们走的时候,田先生觉得身上好像有火滚了一圈,浑身暖洋洋的。
总是喜欢出虚汗、发劲冷的身体好像恢复了一点活力。
田殊忍不住看了看手中的茶盏,早已没了温度,也不知道这热浪从哪儿来的。
而在第二日,田殊惊愕地发现,他家茶馆里居然坐满了客人——
“听你说那狐妖来江安府了?”
“先生快讲,咱们好奇着呢。”
“那可是会赛马,懂兵法的狐妖崽崽。”
“好久没听先生说书了,咱们江安府啊,论说书我最佩服先生!”
而与此同时,城西另一家茶馆掌柜抱恙,据说他浑身散发恶臭,就连媳妇儿和孩子都受不了这味道,要跟他分房睡。
田殊偶然听闻此事后,再联系城内最近盛传的请‘替’事情,还有那被夺去财运的几家店铺。
不难猜到,十几年前是别人夺走了自己的‘气’,这才导致他穷困潦倒。
他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当初给他银钱的先生和夫人简直就是活神仙啊。
可真要让他把苏苒之和秦无写进话本、评书中,他也不敢。
只能偶尔提半句,惹得客人们抓心挠肝想知道后续。
但这会儿,田殊都会说:“后续啊,后续我也不知道。客官们,咱们听下一则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