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樱先是被郑芝龙口里的‘大限将至’给搞蒙了,忽略了稍后的‘乱臣贼子’四个字。
但现在是回过神来了。
顿时做怒道“郑国公慎言。我大明为汉家正朔,天下仁人志士共尊,虽退居南国,又逢北伐大败,但终究是一时小挫。陛下坐拥江南鱼米之乡,钱粮充足,彼处更人丁众多。恢复实力不过是在弹指之间。何以会有消亡之说?十年之后我大明必已经北复中原,驱除鞑虏,重兴天下……”
“好了好了。这里就咱们俩,哪有那么多的套话?你说的这些话你自己怕都不信吧。”郑芝龙哈哈笑着说,看曾樱的眼神就跟看说书先生说书一样,叫后者气的胸口闷疼。
“北地士绅怕是早就与大明不是一条心了,原因情形你都知道的,那邯郸事变前后你当有耳闻。”
“这不还要多谢您郑国公深谋远虑么。”曾樱没好气的道,要不是郑芝龙的上疏,怎会有眼下的事?之前他还觉得郑芝龙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现在才知道,这家伙早包藏祸心!
“我承认自己是早有不良居心,这天下的士绅就跟大明的江山一样,根里早就已经烂透。必须要好好清理一番才是。不叫他们先跟鞑子,我又怎好无所顾忌的下来手呢?”
也算是变异的欲擒故纵么。
郑芝龙今天要畅所欲言的,说话毫不遮掩。
但是这险恶的用心也不能遮掩他的“宏图大志”——把天下士绅拿来清洗一番?
曾樱都呆住了。
“士绅乃天下之根基,你郑芝龙既志在天下,何以又要与之过不去?”曾樱心中很是恼火,但他却也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郑芝龙他是怎么想的呢?他不知道这样一来,郑家人要夺取天下的难度将会大大增高么?
“士绅是天下之根基没说。”郑芝龙很赞同这一句话,就像后世朝廷,那根基也是士绅。但二者的区别是,后者要交税的。
“但是不交税的士绅就非是根基了。就算是根基,那也是坏掉的根基。不将之铲除了,又如何能叫我汉家天下起死回生?”
郑芝龙说道了一个‘税’字。
“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全天下……”曾樱听了郑芝龙的念头想法后大惊。这是要废了士绅特权,断了他们的财路啊。
当中国封建社会进入宋朝,掌握中国地方资源数千年的门阀士族和豪强世家经济完全解体,科举制度彻底成熟,催生了一个新的官僚士绅阶层。官僚士绅们也很自然的利用自己手中的执政权力和致仕之后的社会影响力,为这个群体谋取财税上的利益。
到嘉靖年间,这个群体终于从法律上形成了“士绅无需纳粮”的制度。
现任甲科京官一品,免田一万亩,以下递减,八品免田两千七百亩。外官减半。致仕免本品十分之六;未仕进士优免田最高可达三千三百五十亩,未仕举人优免田一千二百亩;生员、监生八十亩。
看上去每个品阶能够免多少税赋都是有定数的,但基数一开始就定的太大,所以当执行起来的时候,就基本不用交税了。
郑芝龙现在却叫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
这,这才是真的造反!
郑芝龙这不只是造皇帝的反,还要造全天下士绅的反啊。
“你也是一方大员。你说说,若是天下的士绅也尽数当差纳粮,则朝廷税赋将有几何?大明若能如此施行,朝廷手中岂会没有钱粮?而只要钱粮不缺,区区鞑虏早就被镇压灭族,何以有今日打进关中,雄踞北地的一幕在?”
“就大明现下的军将,入得我郑芝龙眼的也就是那三两个,你真以为他们能打得过鞑子吗?等到满清收拾了李顺,大军南下,饮马长江,你就真觉得就凭刘良佐、高杰等败军之将,就能抵挡的住吗?”
“那时候亡的可不止是朱家的大明朝了,更亡了汉家的江山,汉家的天下!”
郑芝龙喘了一口气。
亡国与亡天下,这是顾绛也就是顾炎武提出来的,郑芝龙不知道这个时候有没有这样的说法,但他相信曾樱肯定能明白。
“你说朝廷坐拥江南鱼米之乡,钱粮充足,我却料定皇帝与江南士绅之间必有一场龙争虎斗。如若我还能再有三十载,我一定会搬着小板凳,带足了瓜子茶水,在边上好好地看热闹。”
“我要看看崇祯帝是怎么能把钱粮从士绅的手里要来的。”
“北伐大败,军力损失惨重,朝廷为了应对危机,必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扩军治武,那所要的钱粮可是不小。少则也要几百万两的银子,金陵国库岂能拿得出来?”
郑芝龙摇头晃脑的给曾樱掰扯着金陵朝廷的税赋。那照现下的收入看,崇祯帝的手头的确是宽绰的。
但每年年末节省下的那点小钱对一支数十万人的军队言就太不值一提了。郑芝龙就是要曾樱明白来,崇祯帝必须要加税加重税,如此才能在短短一两年时间里重整旗鼓。
但是在南方加重税,那可不就是从士绅阶层的手里抢食吗?
崇祯帝能如愿以偿吗?他觉得不靠谱。
而且战事一开,所费钱粮更多,就算江南是鱼米之乡,依靠江南的税赋也支撑不下。加税是朝廷最直接最省时省事的办法,但要开财源,清丈田亩就也是一必须的手段,还有就是加矿税、商税。
就如曾国藩开的厘金局一样,明朝要收税,那少不了也要在各繁裕之处设立关卡。
这皇帝与士绅之间的交手扯皮早晚要到来。
“皇帝收不到税,就要亡了自家天下。士绅们要是交了税,那就要损坏自家的利益。这是不可调和之矛盾,你觉得手中握着御营的皇帝还会跟燕京时候一样,坐以待毙吗?”
“不瞒你说,我是真的很想看看哪一幕啊。”
郑芝龙的恶趣味很浓,曾樱则嘴巴都张大了,郑芝龙那真挚的表情说明他是绝对认真的。而增援在脑子里只要想象一下,就觉得这事儿太……太不可预料了。
“老兄啊,说真的,你该好好感谢我才是。是我郑芝龙成了乱臣贼子,你才能依旧清白做人。你知道照我早期推演,你该是什么样吗?就是左良玉。”
“你,还有闽地的张肯堂,你们都该做左良玉。”
“别觉得我是在侮辱你们,我这是看好你们。在局势败坏时候,你们能想着尽可能的组织一支为自己所掌控的兵马,这就是你们最大的优点,是你们跟其他当官的最大的不同。所以我看好你们家。”
“是,你曾中丞现在的实力还很弱,也没有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地盘,所以你还能忠诚于大明。可如果你转到了兖州,转到了淮上,有了一块自己主宰的地盘,有了数万能战的兵丁,更重要的是你所忠诚的大明根本不能给你半分的帮助,久而久之,你能继续一片赤胆忠心,还能得朝廷的一纸调令,就将手里的地盘和兵马全交出去吗?”
郑芝龙相信曾国藩、李鸿章他们在起兵之初也没想过自己能拉起一支半独立式的队伍,能坐拥数十万大军,主宰着天下大局,叫这支军队看自己比看朝廷还重要。
他们最直接的目的是剿灭太平军,是叫自己升官富贵,是叫自己青史留名。
是局势的发展推动着他们一步步向军阀藩镇转进。
“为了得到充足的钱粮,为了不被他人扯后腿,也是为了能有更大的战争自主权,你们就必须一步步将权利集中在自己的手心里。而当这些权利全都集中在手后,你们也自然而然的就成为左良玉第二了。”
“这就跟我先前给你送去的那几个人一样。”
“现在登莱明显是我郑家的天下,强弱分明,且他们离我郑家也不长远,现在一声令下。自然就因势利导,通通归入我军。如那江河入海,不见半点隔阂。”
“可要是时间久了,他们一个个都被你提上高位,一个个都手握重兵时候,那自然不会再凭我一句话就鼓噪登州兵不战而降。”
他们对郑芝龙,与曾樱对崇祯帝,或是说曾胡左李与满清,这都是一个道理。
“也别觉得我图谋大明的江山就是大逆不道。这是老朱家自己失德,他们气数已尽,守不住自己的龙椅和汉家的江山了,那自就要换一个守得住的人。”
“区区鞑虏何足道哉?郑某之前也就是顾虑史书所书,不愿意做那乱臣贼子。兼之行太祖故策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乃是想要夯实根基,借鞑虏之手掀翻了朱家天下,亦是借鞑虏之手迁移百姓,开发南洋,再一战而克之,覆灭鞑虏,得大义在手,聚天下之人望,如此取大明而代之,洗涤天下。可惜天不假年啊……”
郑芝龙叹息着,他觉得自己要能再有三十年,不止能活的更加安心舒服,还能吊打鞑虏,吊打北极熊,吊打欧罗巴人,征服南洋,征服日本,征服澳大利亚,征服中亚,乃至征服美洲。他肯定能把丰碑一次性就给刷的生机勃发,叫那一朵朵祥云全变成紫色。
可惜,可惜……
郑芝龙把自己在大员的一系列规划和准备全告知了曾樱,不得不说,大员真是郑家的后勤基地。每年都能催生出大批素质不错的军兵,甚至郑芝龙要是不管不顾的全力暴兵,眨眼都能拉出二十万衣甲齐全的冷热混掺大军。
还有不少大小官员。
从乡官到州县官员,储备的官员数量可已经很不少了。
有了大员,郑军就等于每时每刻都在变强。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政策简直就是量身为郑家定制的。
曾樱没有被郑芝龙的大话给倾倒,也没对郑芝龙破口大骂他的心思歹毒,虽然大员的一切真的很超出他的想象。甚至叫他都认同了郑芝龙的狂妄。
如果真的按照他原先的思路,等个十年,那个时候的郑家又该是何等的惹不起啊?
但他这个时候更多是在再次的认真考虑一个问题——这郑芝龙真不行了吗?
不然他……
曾樱的眼睛落在了郑芝龙的脸上,这天下真的会有身强体壮、气色极佳的人说自己命不久矣就命不久矣了吗?
“何况中国的世道已经延传了千多年,也是该改一改的了。你看过新闻报,知道欧洲、非洲和美洲。当年的欧洲人被蒙古人前后吊打,毫无还手之力。然后又被奥斯曼人二百年中反反复复的吊打,许多国家集合一处都且扛不住。但现在呢?区区一荷兰弹丸小国,其本土都还在与强敌相抗,只是一群商人所拥武装就数次与大明交锋。朱明固然无败,但看那战争的过程,我是当事人,说一句公道话,同等兵力下的大明兵马,无论水陆都远不及也。”
“堂堂华夏贵胄,堂堂tian朝上国,竟然出动十倍之兵方可与万里而来的西夷小国兵马交锋,这本身就已经是大败特败了。如此下去岂还能好?”
“等到一百年、二百年后,二者战力是不是会被拉开的更大?欧洲人能征服万里之外的美洲,那是不是到时候他们也会征服中国呢?”
曾樱张口结舌的看着郑芝龙,西夷征服中国,这何其的荒唐啊。
“觉得我杞人忧天了?那关外的鞑子与西夷有何区分?皆鱼肉我百姓,生杀夺予。那北地都能入鞑子的手,这天下又如何不能入西夷之手?”
郑芝龙的喝问叫曾樱又次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