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子蹑手蹑脚地回了房,跟他睡一屋的那个小子醒了,眼都没睁开,嘟囔着问“栓子哥你去哪了?”
栓子道“我刚去了一趟茅房,吵醒你了?你快睡吧。”
那小子哦了一声,翻了个身就又睡着了。
栓子松了一口气,这算是好的,最多的时候这一屋住了十二人,真是连个下脚的空都没有。栓子衣裳都没脱,轻声轻脚往床上一躺,说是床,其实就是在地上铺了张席子,好在是夏天,天气热,这样还凉快一些。
黑暗中,栓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点睡意都没有。
肉鸽,不怪那位夫人要怀疑,他这么小的孩子怎么知道肉鸽的呢?可是他就是知道,很早就知道了。他的爹娘是在他五岁时没的,上山寻草药,掉悬崖下头了,等被找到尸骨都被野狗啃一半了,可惨了。
成了孤儿的他只好跟着叔叔婶婶过日子,他们对他一点都不好,为了吃饱肚子他只好满村子跑,遇上好心的婶子大娘见他可怜,也会给他一口吃的。
村子里有个赖头,偷鸡摸狗,十分惹人嫌。不止一次用瘆人的眼光瞅着他,还说早晚要把他弄出去卖作肉鸽。还恶狠狠的吓唬他,“知道什么是肉鸽不?谅你个毛娃子也不知道,那可是贵人老爷吃的珍贵玩意。就是把你这样的毛娃子放锅里煮,捞出来吃肉。瞧见这只狗了没有?”他指着锅里不知从那偷来的狗,“就跟煮狗一样,可是人肉可比狗肉香多了。”
栓子那时吓得撒腿就跑,脑子里却深深记住了狗被剥皮后在锅里的样子,记住了人和狗一样都是能煮着吃的,叫肉鸽。
虽然是夏天,栓子却蜷缩成一团,还是觉得冷。肉鸽,他不许三丫被煮了吃掉。明天,那位夫人真的能三丫吗?这般想着,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栓子猛地坐起来,然后又猛地爬起来往外跑,看到张婶子也才刚起来,这才松了一口气。满脸机灵地凑过去“婶子你稍等,我这就帮你打洗脸水去。”他殷勤地打了洗脸水,又抓起扫帚扫起来院子。
张翠花很满意的点了点头,画起了大饼,“栓子,好好干,婶子我一定给你找个好主家,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婶子。”
栓子一脸感激地说着好话,“不能,不能,忘了谁也忘不了婶子的恩德。”心里却十分不屑,他一个入了奴籍的,还飞黄腾达,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当官呢。
张翠花回屋去了,栓子偷了个空就把三丫喊了出来,告诫道“张婶子要是带你出去,你千万别跟她走。你,你就哭,使劲哭。”
才说了这么一句,边上就有人来了,栓子只好住了嘴,“栓子,你在这呀?张婶子找你呢。”
“知道了,这就去。”栓子应着,一边走一边回头嘱咐,“三丫,记住我说的话。”
三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栓子哥啥意思?张婶子要带她出去?出哪?为什么要带她出去?难道是有主家要她了?这是好事呀!为什么栓子哥让她哭呢?难道是张婶子要送她去做童养媳?三丫顿时吓坏了。
果然,没过多久张翠花就把三丫喊过去了,笑得跟狼外婆似的,“三丫,洗洗脸,把这衣裳换上,一会跟我出门。”她递过一件粉色的衣裳,有七成新,也不知道是从哪找来的。
三丫的脸色顿时煞白,张婶子果然是要送她去做童养媳,不然怎么会给她换好看的衣裳,肯定是怕人家瞧不上她。
“不!”三丫背着手往后退了一大步,险些都要哭出来,她四下看,却没有看到栓子哥。怎么办?怎么办?她不想做童养媳啊!会被打死的。
“三丫,听话,去换上。”张翠花的眉头皱了一下,不过想着快要到手的二百两银子,她仍是耐心地道。
“不,张婶子,我听话,我会好好干活,求求你不要让我去做童养媳。”三丫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不是让你去做童养媳,快别哭了,是城里的贾府要买个陪小姐玩的小丫头,你去了那就享福了,有好吃的点心,有好看的衣裳,还有好喝的糖水。”张翠花耐着性子诱哄着。
三丫直摇头,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张婶子肯定是骗她的,她这么笨这么蠢,怎么有人看上她呢?还好吃好喝好看的衣裳,她哪有那个命!张婶子一定是哄她的。
看着糊了一脸的三丫,张翠花脸上闪过不耐,这个死丫头还闹上了。瞧瞧日头就要升起来了,她正准备上前捉住三丫,就见阿九和桃花过来了,“咦,这是怎么了?”
三丫一眼瞧见跟在后头的栓子,好似看到了主心骨,飞快地跑过去,“栓子哥,张婶子要送我去做童养媳。”
张翠花的脸色不大好看,却也不好发作了,强作出笑脸,解释道“没事,没事,就是送这丫头去主家,她却以为是让她做童养媳,哎,真是天大的冤枉,我哪是那么黑心肝的人呀!”
阿九便笑了,“那是,大姐你绝对是个好心人。三丫,你误会你张婶子了。”阿九温温柔柔的劝着,“乖,听话,你张婶子还能害了你不成?”
三丫一个劲的往栓子身后躲,死活都不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张婶子说到了贾府有好吃的点心,好看的衣裳,可是我这么笨,怎么会有这样的好命?我害怕,我不去,我害怕呀!”
“瞧这丫头,这是以为我害她呢,她一个小丫头,我图她什么?”张翠花很委屈的样子。
桃花眨了眨眼睛,一拍手道“三丫一个毛孩子,害怕是正常的,大姐你莫要跟她一般见识了。”顿了一下又道“我看不如这样吧,三丫不是害怕吗?我和我家夫人陪着一起去一趟便是了。”
“这怎么行呢?”张翠花脱口而出,随即便反应过来,描补道“怎么劳烦小娘子跟桃花姑娘,这天一会就热起来了,小娘子和姑娘还是留在家里歇歇吧。”
桃花摆摆手,豪爽地道“不劳烦,我和夫人也正想出门看看,送三丫只是顺便,何况大姐你帮我们这么多,我们回报一二是应该的。”
这下张翠花的脸更难看了,好么,不仅小的要出幺蛾子,这大的也不安分了。
“哎呀呀,这么热的天姑娘出去干什么,想要什么东西我帮着买回来便是。瞧你家主子这般娇弱,要是受了暑气怎么办?”
张翠花如何敢让这俩出门?绞尽脑汁想着种种借口,就是不想带她们一起。
桃花的脸也拉下了,“张大姐,你什么意思?难不成我们主仆卖给你了?怎么就不能出门了?还是真如三丫说的,你根本就不是送她去做丫鬟?那你是要把她送哪里去?你,你,你别是要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桃花猛地提高声音嚷嚷起来。
这一嗓子不要紧,左邻右舍全都探头探脑。张翠花气的头顶冒烟,棒槌,这个臭丫头果然是个棒槌!哼,等着,等她成了自己的儿媳,看她怎么收拾她。
“桃花姑娘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好心收留你们主仆俩,反倒成包藏祸心了?天地良心啊,你怎么还倒打一耙呢?”张翠花喊起冤来。
桃花叉着腰,气哼哼的,“什么收留?好像我们主仆无处可去似的。我们有的是银子,什么样的客栈住不起,是你非要请我们来家住,我们是盛情难却好不?我们还当你是好人的,没想到你翻起脸来就不认人。哼,这破地方,我们还不乐意住了呢,走了,走了,我们花钱住客栈去。”
“那个谁?你去,去把我们的东西收一下,再把我们的驴车赶出来。”桃花好似随手一指,对栓子道。
栓子愣了一下,然后看了张翠花一眼,然后飞快地朝后院跑去。
张翠花心喜,好小子,果然机灵。可等栓子赶着驴车过来的时候,张翠花险些气吐血,臭小子,她还以为他懂自己的意思呢,没想到也是个棒槌。
桃花气势汹汹地朝驴车走去,走到一半,像想起什么似的又折回来,“那个三丫身家银子多少?我家夫人还缺个捶腿的丫头,我们把她买下了。”
张翠花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道“你说走就走啊?吃我家的,住我家的,屁股一拍就想走,门都没有!还想买我的人,不卖。”
桃花上下打量了一下张翠花,“哎呦喂,露出真面目了吧!我还以为遇上好人了呢,没想到是个狼窝!我就说你为啥总拦着不让我们出门,说,你是不是瞧着我家夫人生得貌美,起了歪心思?还说我们吃了你家住了你家,这不是你自愿的吗?喏,十两银子总够了吧?那个三丫是被人挑剩下的,能卖个二两就算多的了,黑心,牙婆果然都是黑心肝的。”桃花一边嚷嚷着,一边扔了个元宝在她脚边地上。
“站住!”张翠花气急败坏上来拦桃花,眼瞅着银子就要到手了,她怎么会舍得放她们离开?
“就走怎么了?还想强留?都来看看呀,黑心牙婆抢人啦!”桃花多横,一边大声嚷嚷着,伸手就把张翠花推一边去了。
张翠花压根没想到桃花有这么大的力气,被推得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又对上左邻右舍的指指点点,她顿时就黑化了,狠狠地瞪回去,“吃你们家的大米啦,咸吃萝卜淡操心!”又朝着屋里喊“当家的你快出来呀,你婆娘快被人欺负死了。”
在屋里的李大本来没放在心上,不过两个弱女子,他婆娘还治不了吗?现在见自个婆娘吃亏,他立刻就出来了,拐进厨房拎了一把菜刀出来,凶神恶煞的样子,“谁?谁多管闲事呢?老子剁了他!”
看热闹的顿时胆怯,没有一个敢上前帮着说话了。
张翠花得意,看向桃花道“赶紧乖乖回去,今儿你们就别想出这个门。”
“还无法无天了!”桃花翻了个白眼,“拿把菜刀了不起啊!姑奶奶可不是吓大的,今儿这门姑奶奶还就出定了。”
她朝前走去,李大挥舞着菜刀来拦,桃花抬脚就是一下,一下子就把李大踢出老远,菜刀也掉了,正好砸在张翠花的脚上,幸亏不是刀刃朝下,不然非得把她的脚砍一道大口子。就是这样她也疼得嗷嗷直叫,“当家的,当家的,你怎么样?”
张翠花一见她丈夫飞出去了,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脚疼了,飞扑过去。
李大重重地摔在地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位了,好半天缓不过气来。张翠花见状,立刻嚷嚷起来,“来人啊,杀人啦!好心收留反被咬一口啊,还有没有天理了。”
可惜看热闹的人多,却一个上前帮忙的都没有,由此可见这牙婆的为人了。
桃花冷笑,呸了一口,“敢和姑奶奶耍横,真是好狗胆!没有点本事,岂敢护着夫人出门!”然后转向阿九,“夫人,您请上车,咱们离开。”一眼瞥见栓子和三丫,又顿住了脚步,“三丫,你的身契呢?你已经被我们买下来了,拿了身契跟我们走。”
三丫茫然地摇头,身契?她不知道哇!她边上的栓子却是机灵,隐晦地朝张翠花指了指。
阿九莞尔,顿时了然。轻声细语道“张大姐不是要带三丫出门吗?身契肯定在她身上,桃花你去搜一搜。”
桃花皱了皱鼻子,“什么大姐,脸上一把褶子,心比老妖婆还愁。”朝张翠花走去。
张翠花哪肯交身契,左躲右闪着,嘴里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抢劫啦!杀人啦!”可她那是桃花的对手,最终还是被桃花搜到了身契,“哈,在这里。”桃花高兴极了。
“松手!你松手!”原来是绝望之下的张翠花把桃花的腿给抱住了。
正僵持间,李胜回来了,“啊哈,这是闹哪一出?”他只不过在楼子里和莲儿睡了一觉,家里怎么就闹上了?
张翠花却是大喜,“儿子,快拦着,你媳妇要跑!”
美人儿要走?那怎么行!李胜挽起袖子就朝桃花而来,嘴里不干不净地嚷嚷着,“媳妇,美人儿,你们这是去哪?走,跟夫君我回家去。”
“叫谁媳妇呢?”桃花柳眉倒竖,一巴掌就甩过去了。李胜都还没反应过来,桃花的第二第三巴掌又到了,直打得李胜眼冒金星。
李胜火了,“小贱人,看老子不治死你!”目露凶光朝桃花扑去,栓子和三丫都吓得不敢睁眼,心里为桃花捏了一把汗。
桃花是谁呀?咱们圣上身边第一凶残的丫头。就见她伸手朝李胜的衣裳一抓,整个人就被她举起来了,转了个七八圈,嘭的扔出去了。
就在此时人群一分,走出来两个腰挎大刀的捕快,“干吗呢?干吗呢?哪个打架斗殴?”
张翠花如同见了救星,飞身就扑了上去,“差爷呀,是她们,我好心收留她们,她们却打杀我们一家,您瞧瞧她把我当家的和儿子打成什么样子了?”
捕快看了阿九和桃花一眼,却是不信,“你个老婆子休要胡言,这位姑娘娇娇弱弱,怎么打得过你儿子?”那姑娘的腰有她儿子的腿粗吗?
另一个捕快却道“你是牙婆张氏翠花?”
张翠花赶忙道“是,老妇人是!”
“找的就是你,本钦差接到举报,说你与人提供肉鸽,赚断子绝孙钱,可有此事?”人群中又走出来一人。
阿九和桃花便笑了,此人赫然便是与阿九分路而行的戚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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